2024-10-08 09:50:57阿盛

【文友新作】陪病日夜 — 賴鈺婷





批價處辦理住院。小兒病房護理站報到。填了聯繫資料、護理人員詢問孩子的病史、入院病因……,已經是深夜。

原先不過是傍晚到診所回診。孩子已經看診第三次了,症狀主要是發燒,診察為感冒,但退燒藥持續吃了六天,藥效退了體溫又竄高,始終壓制不住。在診間快篩檢驗流感和新冠,都是陰性。第二次看診時症狀除了發燒,也開始頻繁咳嗽。

第三次回診這天,診所醫師說,退燒了這麼多天,體溫降不下來,該要轉診到醫院檢查病因了。他隨即開立轉診單,查了醫院夜間門診的醫師。面露微笑寬慰地說,太好了,兒科權威某某教授晚上有門診!「去找他!放心!」

匆匆趕赴醫院候診。問診時說明來意、病史,醫囑去檢驗部抽血,放射部照鼻腔X光,等待檢驗結果出爐,門診看報告。報告顯示檢驗數據大致正常。排除黴漿菌感染,非鼻竇炎導致。

「那為何持續發燒呢?」我小心翼翼提問。孩子有咳嗽,「會不會肺有什麼問題?」醫師停下敲打鍵盤的手,再度拿起聽診器,細細診聽一回。「應該還好!還是照張X光片看看?」

再度帶著孩子穿行於放射部與診間外。慌慌急急,奔忙趕赴。

待X光片照好,依吩咐進入診間。醫師自言自語說著,「怪了」,指著螢幕上的黑白胸廓要我看,「左邊這裡一片白白的」,又喃喃拿著聽診器複驗,「聽起來是不至於啊」。

不論成因為何,「那是肺炎了,要住院治療。」沒料到這麼突然,我囁嚅問著,「X光照出來白白的,會有誤差嗎?」醫師再度比畫了螢幕,說「你看這裡、這裡」。我哪裡看得懂胸廓骨架黑白顯影的正常或異常?僅能茫然配合跟著點頭。

時間已晚。護理師按了下一位候診號,同時對我說,外面等單子。我牽著孩子的手,推開診間的門。

毫無心理準備,也是要面對。家裡住得近,央求病房護士先讓我們請假回家,快速收拾所需用品,孩子洗了澡,一小時後護理站報到。

七歲小童認識住院之苦,是從挨針開始的。孩童的血管細微,不易查找,晚間在檢驗科為了抽血,幾處戳試取血,反覆不成,手肘內側留下大片瘀青。

兒科病房的護士搖頭,像是憐憫,一面誇孩子勇敢,一面抓牢他的右手,拍擊、捏按、以指甲標籤畫記,試著辨認深沉細微不顯的靜脈走向,尋找更有把握的下針處。

我照指示壓制孩子的臂膀,另一護士為助手,從左側緊控固定他的雙手。在場的所有人都很緊張。今天晚上,他剛抽過生平第一次血,初識扎針之苦。

他不時扭動身體,踢動雙腳,萬般恐懼想縮手。我和助手護士使勁掐按反制他的反射動作,安撫、恐嚇、轉移、誇獎……,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再三再四,下針不順,甚至針頭下了,沒有流出血來。幾番周折,孩子累得眼皮快撐不開了,但怎麼辦,針還是得打。

護士重整旗鼓,在孩子的手臂手腕前前後後擦拭酒精棉消毒,仔細檢視。當針頭終於順利戳入靜脈,回血成功,留置軟針、掛上點滴。當下內心千頭萬緒。好不容易過了一關,但一切才剛開始。

我一手推握笨重的點滴架,一手扶牽安撫孩子,緩步走出護理站旁的治療室,走向陌生數字所代表的病房床號。

推開病房門,雙人病室,鄰床已經熄燈。

拉起床間布帘,放低聲量。我幫孩子布置好點滴架、病床角度、枕被、床邊護欄等,關上日光燈。站在床沿,隔著嬰幼病床如獸籠的護欄格柵縫隙,輕握他的手,要他閉上眼睛,快睡覺。他忍耐配合,閉著眼,黑暗中幽幽說著,媽媽,我怕怕。

誰不怕呢?病院瀰漫苦厄氣味。冷氣總是太強,要教人止不住全身發顫。

孩子說,太暗了。燈打開!我開啟房內廁所前玄關燈。那崁燈從上層鏤空的病床布帘穿透直入,有點刺眼。幼童病床過高的格柵設計,對我們來說並不友善。善感的孩子或許覺得他被困住了,或許覺得被迫和媽媽分隔。我站在床邊護欄外不敢稍離,輕輕跟他說,不要怕,媽媽在這裡陪你。

簡易的活動式陪病床相形低矮,與病床間又隔著置物桌櫃,不像在家孩子生病時,他一翻身一咳嗽,一丁點不安穩,只要伸手就可安撫照料。

孩子總算累得入睡了。我屈著身體躺在綠皮陪病床上,側身盯視格柵縫隙床內孩子的動靜。聽見他咳嗽,我倏地起身,伋著拖鞋三兩步往前。

他似醒非醒,睏累至極,胸腔喉頭又似有什麼猛爆衝力。我趕緊將護欄降下,幾乎是猝不及防地,他在連環咳嗽中咳到嘔吐。我拉著他坐起身來避開床褥,嘔吐物一大口一大口噴泉般湧洩而出。

還等不及清理妥當,孩子急喊,要尿尿!很急!滿地穢物,兒童拖鞋也還浸泡其中,我滿手臭渣之外,雙腳也陷溺在溼濘中,動輒得咎。他喊,快點!快尿出來了!

迅即,無暇他顧,堪比飛蛾撲火。心情悲壯慘烈,行動義無反顧。我趕緊幫他擦鞋、提鞋,點滴架繞過床緣,讓他從另一側下床。床太高,孩子腳踏不到,下床必須用抱的。

折騰大半夜,好不容易扶推點滴架,上了廁所,他卻怎麼也不肯上病床睡覺了。

拄著點滴架,坐在我的陪病床上,睏累猛打瞌睡。我看了不忍,讓他在陪病床躺下,或許是真累極了,他模模糊糊,咳咳醒醒睡著了。

我蜷臥在他的病床上,身體萬分疲憊,意識卻異常警醒。大夜班護士拉開隔帘,量測孩子的體溫。我機警坐起來,報告了孩子夜裡咳到嘔吐、哭鬧,不肯躺回病床,坐在陪病床打瞌睡,最終睡著了的狀況。護士說,沒關係。又說,媽媽妳也要休息,不然撐不住的。

道理都明白。但身心就是非常緊繃、警戒。孩子不時咳,不時睡夢中喊要尿尿,我趕緊起身陪在他身旁,隨時因應可能的突發狀況。

他像做了惡夢,手腳揮動擯斥推擊,嘶吼哭鬧。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而哭。他像在情境裡,睜開眼卻不清醒。又哭又咳,我拉著他,他推開我。我不知道他是醒了還是身在變形的夢中,推著點滴架到廁所的過程,總是在抗拒與推就中哭喊,情緒失控,不可理喻。

陪病的夜很難熬,我一直祈禱天亮。孩子也在等天亮嗎?六點多,他又說要上廁所,自己從陪病床坐起,穿了鞋,不等我,推著點滴架要出發了。

我說再休息一下吧,一整夜都沒睡好。他卻不願再躺了,央我陪他在病房門前走一走。

說來無稽,不知道如何解釋。孩子住院的那幾日夜,我心裡很害怕夜晚的到來,很害怕孩子不能成眠,無以安眠,幾乎如出一轍的咳、吐、尿、嘶吼哭鬧。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宛若譫妄之症,讓人心慌意亂,不知道該怎麼辦。

所幸天還是亮了。白天我和孩子在病室外來回走動,從日光室、茶水間到電梯口。最大的確幸,是推著點滴架搭電梯到地下樓的超商逛一圈。孩子精神不錯,似乎不記得夜裡發生的事,那個屢次劇烈咳嗽到嘔吐,激動哭號踢喊的自己。

不記得也好。我不想探問究竟。生病辛苦,陪病也苦,只求平安度過病厄,那是生命最初的祈禱,最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