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S贈送的花束，直到玫瑰、桔梗現出頹勢，她才把還抖擻著精神的圓尤加利葉、點狀的星辰花、金合歡，以及球形珍珠花等，倒掛起來在陽台風乾，想久久保留那份情意，期待它們能像詩人夏宇所說，可以收藏到老的時候下酒。

幾經日與夜，猜想花束已散盡最後一滴水分，便取下插在玻璃瓶。原本只是小配花及陪襯葉子，用以平衡視覺、彰顯主花鮮豔色彩的點綴，而主花卻總是先凋零，不像戲劇中的主角戲分最長、最耐現實磨難。她想，原屬於生活中的主調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先一步退場，只能設法保留這些枝枝葉葉，已經抽換了生命的形狀，再也不增不減，每一個萼片及每一條葉脈的靜定姿態，作為念想的憑藉。

在等待S的日子，面對褪色的花，思索它存在的意義。所接到的花束從最初的密集，到久久的一次驚喜，果然世間的一切都是有定數。感覺過去簡直是沉浸在情意的海洋，脫卸所有的重力自在悠游。一旦走上岸後，人身這個容器畢竟裝盛有限，快速滴淋著水，之後漸漸消歇……，二滴、一滴。剩下即使還附著些許濕意，也在熾烈時光中逐漸乾涸，像她晾乾的這把花束。

猶記得每次接到花的瞬間，那璀璨的「此時此刻」令人歡喜。知曉這一刻會消逝，只能復刻在記憶中，反而珍惜短暫一期一會。如今她將花束加工，成為那段逝去時間的存證，人的想像再也無以復加，也一併斷絕了其中可能的演繹。

漸漸地，她開始懷疑自己會收藏這花多久？雖然企圖留住原本的樣貌，但經過乾燥、萎縮之後，彷彿燦爛笑容被強制凝固一般地，轉為僵硬，逐漸笑出了皺紋與老態。她又聯想起每一種花的背後有隱藏的花語，象徵愛情的桔梗與玫瑰自是先凋零了，而星辰花意指「永不變心」、金合歡是「稍縱即逝的快樂」、尤加利葉有「來自上帝的恩賜」，這樣脆弱而輕盈的花瓣，卻象徵如此厚重或永恆的情感，可以嗎？她又試著把這些話排列組合、重新斷句之後，出現可能的隱語：「永不變心只能是來自上帝的恩賜，還是把握稍縱即逝的快樂吧。」

終於明白，所有說出口的、或隱藏的話語，即使沒有凋零，最後也都染上了歲月的蒼黃，怵目驚心。

詞人說：無可奈何花落去，恐怕都是因為目睹花的殞落，才能流露如許惋惜與感傷。如今面對乾燥花轉為褪色萎皺而不凋零，她總無法興起同樣的悲憐，但，其實應該要有些悸動的，不是嗎？乾燥花如果有知，或許也會感到悲哀。在紅衰翠減之後，有些愛已經死亡，它卻還自顧自地活著，日久天長，變成無關緊要的存在，最終也許免不了被拋棄，人們對它再無任何懸念。如此推想，人類追求不老幸好只是神話，如果夢想成真，心理卻還未進化到可以接納這樣的結果，或許會淪成悲劇一場。

後來，分不清哪一種先蒙塵，是乾燥的花束還是情意？細細塵埃竟讓樸拙的顏色變成有如等待掩埋的遺骸，無法擦拭，無法吹拂拍抖。當一切無法可想時，它也不再令人眼光繾綣停駐。

白白費心延遲的每一刻，都不是當初了。這才想起S看到自己送的花束變成一把風乾，曾有片刻遲疑才認出，後來笑著說：「這花，還是得鮮活才好。」

聯合副刊2024.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