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那些等待便當的日子 — 劉又瑋
十一歲那年的夏天,日復一日,呆立於學校緊閉大門內的我,總是在正午熾陽下緊握被烈日烤熱的門桿,像個牢獄中的囚徒,望向校園外綿長的柏油路,凝視著家的方向。
心中的焦急,隨著學校午餐時間逐分追秒流逝,逐漸膨脹為絕望之感,如同被驕陽逼出的汗水般,緩緩滲入每個毛孔,讓四肢百骸都沁出像眼淚一樣苦鹹的滋味。
該送便當來的二姆又遲到了!
同樣的場景如老戲院裡一再放映的電影,一天天不斷重覆。
在大城裡經營的工廠破產之後,父母親帶著我們一家七口回鄉下老家暫居。數月後爸媽攜同年幼的三個孩子重回城裡尋求東山再起的機會。而身為長女的我,則和二妹被留在了老家。
祖父的三合院,曾經是我們假期偶而造訪的遊樂場。而今,成了收留兩個小姊妹的淒清世界。
這座寬闊的三合院,從左至右有五個廂房。室中置一張紅漆木神明桌、牆上掛滿祖宗照片的大廳位居正中;最左邊是阿公的房間;大伯一家住在大廳右邊的房間,緊鄰大廚房;二伯一家另居於三合院旁的兩個房厝。單身的小叔叔則居無定所,正如他不定性的習氣。而我和妹妹的房間,就緊鄰著阿公的廂房。
媽媽跟著爸爸搬回大城前,特別教我如何用電鍋做簡單的飯菜。至於每天在學校要吃的午餐,則花錢包月請二姆代為照料。
家裡開雜貨店的二伯二姆,還忙著養豬補貼家用。雖然媽媽託她幫忙準備便當所支付的費用不算少,但和雜貨店及豬舍的活計比較起來,我們姊妹是否準時在學校吃到午飯,似乎並非她的關注重點。
因此,每日於正午時分在學校大門口焦心等待的我,猶如遭受課堂上老師對頑劣學生的罰站懲處。經常直至午餐時間幾乎結束,才盼到二姆帶著便當姍姍到來。而那份便當總也沒時間吃完,又帶了回家,將就成了我和二妹的晚餐。
我第一次為自己和二妹試著做的晚餐,是「肉湯」。在阿公房裡另闢的簡陋小廚間經過一陣手忙腳亂,等到電鍋開關終於跳起來之後,滿心期待地掀開鍋蓋,卻只見一大鍋淡褐色的醬油水中,淒涼地飄浮著細細的五六片豬肉,宛若漂萍。
此時大伯房間隔壁的灶跤,正飄出誘人的滷肉香味。而廚房中那口燒柴的大灶、那支儲水的大缸,卻是我無從涉足,且懼於摸索的陌生領域。
這晚,沒吃飽的姊妹倆心情低落地就寢,期盼明早可以跟阿公要到兩個饅頭吃。
年逾八旬的阿公同樣得自己料理三餐。雖然三個兒子和兩個兒媳毗鄰而居,但誰也無心照顧老父的生活飲食。彷若有一場看不見的競賽進行著,他們都冷眼等著看誰願意為老父做點吃食,關心起居。
看著孫女每每動作生澀地為了張羅吃食而努力,手腳瑟瑟發顫,行動遲緩的阿公,除了偶而遞給我們幾個發硬的饅頭,或半碗乾掉的麵條當點心之外,也無能為力。
我和妹妹所面臨的考驗,除了如何餵飽自己之外,還有在鄉間無人照護陪伴的恐懼感。
三合院房舍的前後方是大片稻埕,以扶桑花為牆環繞,在秋季會覆滿剛收成的稻米,其它季節裡大姆和二姆則在這片大埕上曬菜乾,以及剁碎養豬或養鴨用的番薯葉和蝸牛。稻埕裡因此常時飄著各種或馨香或嗆鼻的氣息。
到了晚間,從我及二妹獨居的房裡望出去,黑暗中的稻埕變成了詭異的場域。
我和妹妹瑟縮在大床上,聽著單薄的玻璃窗外那片綿延無盡的黯幽空間傳來各種陌生的聲響:夜風掠過樹梢的低泣、四野蟲鳴的悽愴,和遠近狗吠的低嚎,徹夜不絕,總使我們聞之心怯膽悸。
想到遠在城裡的雙親和三妹、小妹及幼弟,正擁簇著入眠,心中生出被遺棄的蒼涼之感。而充塞在胸臆中更深的惶惑,是親戚們的漠然及冷眼。
緊鄰而居的大伯大姆務農為生,常對我們視而不見。偶而興致來時說個幾句,卻是;「啊恁老爸不是很會賺錢,怎不趕緊在城裡買個大厝接你們去住?」
養豬的二伯從不跟我們姊妹說話。整個家族最會讀冊,十八歲即離鄉念空軍官校當飛行員,退役後又在大城市拚事業的三弟,彷若一塊與他磁場相斥的磁石;二姆雖每天中午來學校送便當時會照面,但她總是不耐煩地匆匆遞過飯盒,便不發一言轉身離去。
大伯二伯子女眾多,孩子們鎮日奔跑穿梭的三合院和稻埕裡總是熱鬧滾滾。自小一起成長作伙的堂哥堂姊們,與異地來的二姊妹猶如難以融合的油與水,他們玩的各種花樣、聊的諸般話題,從無我和妹妹參與的一份。
九歲的二妹與我,是整個大院裡彼此唯一的伴侶和依靠。我們會從樹籬摘下艷紅的扶桑花,插在玻璃杯裡,想像那是要送給媽媽的美麗花束。稻埕周圍盛開的各種不知名野花,被我和妹妹夾在課本裡做成標本,打算和三妹、小妹重聚時,帶給她們當小禮物。
阿公養的墨黑大土狗,初時讓我和妹妹望之生畏。隨著時日過去,牠取代了我們在城裡曾擁有的小白狗,成了兩人的玩伴,跟著我們在原本陌生的大院四周探險。
我及二妹也常手牽手,想到處蹓躂逛逛,卻老是走到左近廟前的大井,便似行至天涯盡頭,再也不知腳步能續往何處去?
這天正午,烈日如常炙烤著大地。
我站在緊閉的學校大門裡,手握金屬門桿,癡癡遠望家的方向。
媽媽昨天特地排除萬難,一個人帶著大小包吃食從城市回來探看我們。
看到兩個幼女清瘦許多,神情怯怯,母親很是心疼,趕緊為我們置辦了一頓豐盛美味的晚餐。
次日一早,媽媽說會為我們送便當到學校。上午第四堂的下課鐘一響,我和二妹便分別從教室急急衝向大門,滿心期待地等著母親送午餐來。
正午的太陽在椰樹上一寸寸地移動。過了大半晌,卻仍遲遲不見馬路上媽媽接近的身影。
每個正午等待二姆送餐未至的焦慮絕望之感,於是在心中悄悄擴散、瀰漫。轉頭看著二妹欲滴而未滴的淚水,我也心涼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吃力推著腳踏車匆匆行來的身影,在我眼中逐漸成形,轉趨清晰。接著那大汗淋漓、焦急無比的面容,定格在眼瞳裡。
是媽媽!
「你們一定餓壞了!」母親急急衝往大門邊,腳踏車往門一靠,快快拿出袋中的兩個猶溫的便當遞給我們。
「我特別花了很長時間,滷了雞腿煎了荷包蛋,還做了你們兩個喜歡的蛋炒飯。然後跟大姆借了腳踏車送飯來給你們。」
媽媽顧不得擦汗,眼中無限顧憐地凝視我們。
「誰知道那輛車才騎到廟前水井邊,就落鏈了!我試著想把鍊條裝回去,偏偏一時修理不好。把人家的腳踏車丟在那邊沒人看顧也不是,只好一路推著車子走過來。」
她哭笑不得的臉顏上,果然沾上了些許鍊條的黑油。然而,此時母親的模樣卻動人無比。
這個遲來的便當,被我在所剩不多的午餐時間大啖一空。鮮嫩的滷雞腿和香酥荷包蛋,與幾個月來二姆做的便當裡那些菜脯及肥豬肉口感大不相同,也是我在那個寂寞的夏季,所飽饗的最滋味萬千的一頓午餐。
炙熱的驕陽,那日在椰子樹叢的頂端,慢悠悠轉成了和煦的夕照。
一陣風吹來,椰樹之上的天空高遠了起來。原來溽暑將盡,天就要涼了。
——2023吳濁流文學獎散文獎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