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7 10:22:16阿盛

【文友新作】呼格 — 白樵

 圖◎吳睿哲

如何確切以符號指涉自身,是隱微而艱難的技藝。

中文語境裡,思此,你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名自你年輕時闖蕩城中各影展之際,常遇見的奇異長者。

長者羸瘦,不高,鼻尖垂掛圓厚粗框鏡,總著寬鬆豔色短袖衫,短褲配勃肯鞋。讓人印象至深的,莫過那頭蓬鬆如雪霜嶺巔,猛竄奇花異草般的銀纏長髮。觀影畢,總有年輕小妖慕名而來,邀長者於看板前合影。他們打卡聊天,獨自前來的你站得遠遠地,好奇地欣賞一切。長者在鏡頭前總是嬌羞,赧然比出原宿街拍高校少女的可愛手勢。

扣除原姓氏餘名,長者以八只插縫禽羽豐翼編串的綺美漢字指涉自身。是原華人世界中你見過最逍遙,也最挑釁的姿態。

怎料大疫期間,東瀛跨國壽司促銷活動引燃的改名熱,更迭,刷新了你的認知。鮭魚,歸於,規餘。為求期間限定無料飲食,年輕人將正字,諧音等水行旁生卵生者置於其身分證欄內。

也因此出現軂軂軇五十連字驚天地的破紀錄漫衍長名。

改名容易改姓難。今法允更名三回,無限字數(你想著某些人如影展奇異長者,索性讓自己成為無限蔓延的註解);姓氏卻僅一次,且只能從生父母養父母監護人之屬(必然的財產,資源依附關係,生產即資本)。此種種,皆是封城百無聊賴時,你上網遍尋的細瑣資訊。

卻也是這看似惡趣味的熱潮令你反芻復想,為何法定稱,那亙古以降,由五行相生剋筆畫吉凶等嚴謹思維綑綁再綑綁,得以定奪一生盈缺的命名學,不能依後現代或後設方法,被解構與除魅(如性別與殖民地)?稱謂必得合乎本體般確切?你思忖,那些愈偏移愈具嘲諷意味的符號增生加法,許是可能的逃脫途徑。

從前你替自己,以不同外語穿上不同的名,試圖解脫既有的符號桎梏。

所費不貲的私立幼稚園設有英語課,五、六歲的你辨別生疏的拉丁字母。要等至國小五、六年級,在臨巷新立的全英語幼兒補習班,你才有了第一個正式的外國名字。

Charles。查爾斯。

挑選之必要參數依然是你的中文原型。家人設想外國名總該跟原有漢名發音親近,ㄑ與ㄔ,語音學同屬送氣音,嘴唇拉長或噘起,在這輕輕肌肉拉扯間的空隙,產出你的嶄新身分。這名字好,自帶倫敦皇室氣息,家人說。你同意。

臨巷的英語補習班,強調小班教學,聘請的外籍教師一律講道地英國口音。你已忘卻那對同班姊妹花與粗魯男孩的名,卻對人生第一位外籍教師記憶極深。一米八身形,金髮碧眼,好聞的古龍水淡香與運動身軀。那是小小的你,迷戀的第一個異國成年男性。時而圍圈席地而坐的對話練習,你總雀躍舉手,試圖霸占他的注意。

他有著奇特的稱呼。Nigel,奈吉爾(多年後鍾情字源學的你才意會,該名源自拉丁語nigellus。黑色的,深暗的。是你知曉的欲望原初模樣)。

你總跟班上同學起鬨嘲笑他。奶雞,奶機。你們揮舞小手,尖扯嗓音興奮怪叫。奶雞,奶急,唻機。唇齒摩擦以訛傳訛成不同變體。大你一屆的同班姊姊老氣橫秋地說,唻機是荔枝的粵語發音。

荔枝意離枝,相逢苦別離。奈吉爾教導數月,某日課後不捨地對你們說,隔週將移居漢城。

去那邊做什麼呢?企圖掩飾眼淚的你以英語詢問。

教英文啊。奈吉爾露出一抹半悲半喜的笑容道。那日放學後天色墨沉,深深地被拋棄感徘徊不去,你返家後鎮夜低頭緘默,如此結束你頭一回的單戀失戀異國戀曲。

像刻意屏棄一段記憶,升國中後在英文課的所有試卷上,你寫上另個英文名字布萊恩。查爾斯聽起來老氣,且白與布音近。迷戀上美國流行音樂的你對家人如此解釋。

大學俄語課你有了第二個外語名。

新生入學本系首堂課,是台籍導師執鞭的大一俄語。存在先於本質,沙特語。事物卻因本質被命名與指涉。台籍導師按學號依次為學生取名。看似簡單,卻帶股神祕主義氛圍。薇拉、娜嘉、琉杷,代表信望愛之名,得取在那些具備該特質的女孩身上。有些簡稱男女同用:如潔尼亞、莎夏,適合中性或具眾生相常人脾性者。所有新生一一被指認後,你雙腳頻打擺子不安期待著。

有想要的名字嗎?導師問你。

想取跟中文名字音近的。你如昔回覆。

導師望你,沉吟些許,後道:就叫瓦洛佳,瓦洛佳是弗拉基米爾的暱稱,是中世紀封建大公,亦是當今總統名。

ㄐ,不送氣清齦顎塞擦音,與你原先要求名字裡的ㄑ相差甚異。導師見你疑惑神情,續言:Владимир弗拉基米爾之意,掌握世界的人(владеть弗拉傑,俄語動詞中的掌握與精通。мир米爾,是世界,亦能指和平)。

大一親師座談會,導師熱切地同你家人說:一看即知瓦洛佳有絕不服輸的意志與好勝心。如是經年,系上同學教授稱你瓦洛佳;隨後基輔的戀人稱你為窩瓦,弗拉基米爾另一暱稱。

俄語如多數斯拉夫語,單一名詞名字形容詞副詞,都可蜿蜒曲折出各式顯示親暱的「指小詞」。桌子,桌兒,小桌子,小桌桌。如此如此。某些俄語人名未縮寫時,照字直念,唇齒舌腔穿梭抖動如策馬入林緊竹慢影。凡人總有惰性,斯拉夫民族亦然,因此若關係親近,便將談話伙伴的名字對摺復對摺成薄裘輕衣。

不似保加利亞語、捷克語、波蘭語、賽爾維亞語烏克蘭語,俄語是唯一不具備呼格的斯拉夫語。弔詭處在於,其變格形式於庶民生活中行之有年,但在正式語法教學或語言分類學上,早已不見蹤影。

呼格,通其稱,呼喚他者之名時的變格格位。

平日若稱他者,先將名字按指小詞變體再變體:亞歷山德洛夫娜、亞歷山德變成了莎夏。弗拉基米爾可幻化為瓦洛佳,窩瓦,窩瓦弛卡。用呼格時,則將指小詞化後的名,再裁短剁塊,直至掏出俄羅斯套娃最內層如小指甲,花生仁大的超濃縮內核體。

訊息裡,基輔戀人稱你為小兔子,кролик(你反稱戀人為小熊,мишка),有時他亦直喚你窩瓦。唯獨在你的深夜他的早晨那僅存的跨時區視訊通話期,他會親暱地望著你的數位呈現,叫聲窩夫。Вов,窩夫如狼嚎犬鳴。俄語呼格,所有字尾母音一律閹割剃去。你的名字從長長的弗拉基米爾依次遞減為Вова後再除掉母音а。一切繁瑣的層層護持罩衫逐一褪去,細慢削下洋蔥迴圈後,遺留下最輕簡的單音節,像戀人緊握著你內裡赤裸的心。

在外國人面前,你不再稱自己為查爾斯或布萊恩,你說你叫瓦洛佳。此種信念根深蒂固後未有動搖,直至你抵莫斯科後的正式留學生活。

莫斯科大學語言學系,第一堂課,免不了的自我介紹。

待所有人依序發言,簡述其國籍,在校專業與旅俄目標後,導師盧辛斯基微笑問你:叫什麼名?

他們叫我瓦洛佳,我從台灣來。你說(俄語中「我的名字是⋯⋯」,其原句型直譯為「他們稱呼我為⋯⋯」)。

怎知語畢,全班哄堂大笑。嚴謹的盧辛斯基被你逗得喘不過氣。全班十幾雙灰藍灰綠深褐色的眼睛望你。你害臊不已,怯聲詢問為何眾人如此反應。盧辛斯基不解而詢:你沒有「自己的」「中文」名字嗎?為什麼要「挪用」俄國人的名字呢?

頃刻間,你雙頰緋紅,支吾難語。該如何解釋自幼以來所有外語課,台灣學生慣取外國名。該如何解釋中文拼音直譯俄語基里爾字母配對時,ㄑ竟轉為風馬牛不相及的漢語ㄘ音。樵槽相異,那是你在俄語裡無所尋覓的自身倒影。

德國人看你,荷蘭人望你,烏克蘭人緊瞅著,班上的芬蘭人瑞士人美國人俄裔澳洲人俄裔日本人看你。你失語,無能指涉自己。導師盧辛斯基再擲出致命問句:你沒有自己的名字嗎?

槽,我的名字叫槽,只是翻譯後的音與中文差異甚大。你低頭慎言時,仍能感受盧辛斯基冰霜般的眼神戳刺著你。就叫你瓦洛佳吧,挺有趣的。幾名同學替你化解尷尬場面。於是整學年,你成了班上那名奇特,恣意挪用俄國名字的台灣留學生。

你思索取外國名隱蔽自身的學習傳統。

日本人,韓國人保持本名。泰國人亦有近西式發音的單音簡稱。至少在系上,取外國名,是聲調繁複,擁有過多同音字近似發音的中文名,總令俄籍教授頭疼不已後,遂想出的折衷記。但說穿了,其動機,許是大寫的西方他者不願「紓尊降貴」,疲於辨臉辨音;以及普遍深植華人體內的討好心態作祟的雙重交織效應。

文化的本體自主性,在你體內逐趨成長。

出社會後重新拾起法語時,你決定叫自己Chiao,樵。

如此光明正大頂天立地。如此簡易。

居住巴黎期間,但凡拉丁語系民族聽聞你名後,無不莞爾竊笑。Chiao?Comme Ciao?樵,與義大利語Ciao的發音相同嗎?他們紛紛詢問著。你驕傲地點頭稱是。

這時你總篤定回覆:你深曉樵在義大利發音中是普及如嗨一般的打招呼語。亦知曉有時對話或聚會末梢,人們亦用此音互道珍重。你說自己著迷於如此歧異的本質,這存於極簡的,如俄羅斯套娃最內層小指甲,花生仁大的超濃縮內核的單音節體。

相逢與道別是你,起點終點標記。你成為生活化的,極口語而非書面語的獨立線性事件。加法能是命定與立法的逃脫途徑,減法亦然。

你眷戀砍柴之人挪移到拉丁語境後成為嗨與掰掰的惡趣味。

你眷戀西方的大寫他者入耳難忘的中毒性單音。而最初最初的原委,是Ciao與樵,在發聲構造上,如此契合貼近。

你就是你。是自身的多義註解,能流竄,飄移。

你就是你,如此簡易。●

自由副刊2023.0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