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偕醫院見習跟著主治醫師查房，遇到適合的時機，醫師要我們掏出聽診器聽聽患者的呼吸與心跳，考考我們有什麼發現，那是我緊張的時刻，病人、家屬、主治醫師都是考官，幸好同組夥伴俞樺、源富和豪哥一起壯膽，查房時我們四人形影不離、團結力量大，總能適時相互支援，補足彼此缺漏。那段深厚的革命情誼，也奠定了我成為醫生的勇氣基石。

我的雙耳對精微的肺囉音、心雜音稍嫌駑鈍，但喜愛聽病人說話。相較於臟腑之音的直白，我更醉心於語言藝術的曲折多元：時而明知故問，時而口是心非，時而欲語還休；或滔滔不絕喋喋不休，或默默無言寂寂以對。每一段對話都是獨特的樂章，除了樂音入耳，我還不想錯過弦外之音。

父親開業四十餘年，至今仍一本初衷用心傾聽病人說故事，我特別佩服他對各行各業的好奇，因為他的專注與謙和，求診患者常忘情敘說自己的專業，父親因而長了知識，患者也往往在盡情講述之中得到深層舒緩療癒，這種不針不藥的療效，最令人心喜。

其實父親已到達可以退休的年紀，但仍繼續坐在診療椅上，聽病患訴說身心之困。儘管診所跟不上大型醫院裡新藥如雨後春筍的步調，儘管診所只備有聽診器、血壓計與胃鏡，儘管他的聽力也開始微微的減退……但他說，有患者需要他時，他就在這裡；並且老人家的心事，很多時候也只有老醫生懂得。

醫院的主治醫師教導我分辨心肺的異常之聲，而父親教會我，如何在聽筒貼上病人胸膛之後，接通彼此心念傳輸，然後開展雙耳，聽見病患朗聲應答或幽微低語……最終，我們聽見他們心底的聲音。

聯合副刊2023.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