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8 10:03:14阿盛

【文友新作】之外 肉身庖廚 — 林佳樺

 圖/李昕

她曾在那張床墊上甦醒,如嬰孩早晨一見到熟人、便開心咧笑。

那時她北上讀大學未抽中宿舍,賃居處在學校附近。兩坪左右的空間鋪著和式地板。為了省錢,她要求對方陪同採買繪有史努比圖案的床墊、棉被枕頭。手長腳長的他鋪好後在墊上躺個大字,戲稱卡通與色調太少女。「這是我們夢的小窩啦。」她說。

那張床身兼數職:上頭墊張矮桌便化身為吃食之地,有次打翻泡麵,床墊上史奴比身體留有黃色湯漬。冬天,他倆雙腳伸進夢窩,周身圍繞數十本漫畫、小說,怕冷的她常將雙腳垮在他的小腿上摩娑取暖,才看見他右小腿肚有多顆痣及車禍留下的疤。有時他倆分坐床的兩側,拿起筆電趕忙打起報告,床成了伏案之地。

週末他們時常閒晃到西門町鬧區,各買幾件同款襯衫,覺得同牌同色穿在身上便是某種宣告。返家後兩人在床上鋪展新衣,一件件地試穿。他模倣小販口吻:「俗俗賣,三領一百。」手勢與說話很是接地氣,她則嘴角失守到扣子頻頻錯位。

不知他從何處習得按摩身。那時她白天必須到與系產學合作的公司實習,成天站著,小腿腫脹痠麻。回家後,論文章節告一段落的他在床墊鋪條毛巾,在她腿上倒些潤膚油,以指展油、鋪平,接著揉、撥腳踝外側的筋,抹肥皂般地撫順白皙肉感的小腿肚。起初她的腿如冷凍肉塊,且頻頻呼痛,但漸漸地,腿肉、筋、血溫溫地甦活。

他最常以拇指按壓白胖腳掌的底部,她則抱著史奴比圖案枕頭唉叫,那感覺如被核桃殼擠壓的悶痛。「按摩會痛是因氣血不通啦,通,就不痛了。」他輕聲安慰,如此溫柔摩娑,說著放鬆放鬆。她在那張床墊,知曉何為女人。

不知何時開始,她彎月般雙眼時常不安地暗自打量周遭,不太明白身體愈來愈靠近的人、心為何漸漸疏離。他因畢業論文不符合要求,屢遭教授批評,受挫回來後,埋入那張夢窩的時間愈來愈長,清醒時便呆坐電腦前。她幫忙泡杯茶,熱水瓶按壓及出水聲讓他頻頻皺眉:「啊這麼吵,我怎麼修論文?」

有次她坐在床墊,小聲打電話詢問同學白天實習報告如何完成,交流結束一掛電話,才轉身,口鼻被他的大掌按壓。慌亂中她竟有種熟悉感:小時學游泳練習彆氣,熬不過十秒便想從池底起身,卻被嚴格的教練力壓頭頂。此時她彷彿回到當時,頭用力往上抬,手拚命拍打水面,只是上方的力道好重好痛。那手,曾在她熬夜時揉揉著隱隱作疼的太陽穴,曾輕壓她實習久站時、腳拇趾下的大敦穴,叮嚀那兒有肝經行走,不要太晚睡。

曾經幫忙紓壓化瘀的手成了青斑紅點製造者。她不太敢在夢窩上休息了。幾次她因為白日實習太累,回家倒頭便睡,卻因鼾聲太響,床墊成了砧板,他成了那副肉身的庖廚。

她換了家裡門鎖,不敢接電話,借住好友宿舍,由這間寢室遊牧到另一間寢室。約莫是那時吧,她體內埋下了失眠種子。遊牧日子裡,隨身攜帶物有錢包鑰匙,及那只史努比圖案枕頭——它是她的食夢貘,幾次,竟啃食著反覆出現在夢裡、又重又痛黑色大掌,好讓她能安睡個幾小時。

她數月後返回賃居的小窩(她不稱那裡是家了,家要像字面上豕安心吃睡的地方),那張床墊成為房內的刺點,感覺說不太上來,混雜著疙瘩與感傷,些微懷念、幾分當時怎麼沒有勇氣反擊的怒氣。夜愈沉時複雜的感受愈明顯。

她儘快找新居地,冬天會滲雨、夏日極熱的頂樓加蓋,為了省錢,床墊棉被沿用舊款。後來有段時日她不想看見墊子與被枕,隱約懷疑身上的蕁麻疹是不是因為床墊及被褥太多灰塵。有時,手卻反常地撫摸著棉被,在床墊上,以指描摹對方的輪廓。

記得他在按摩時曾說:「指尖末稍最敏感了,感覺神經在人體有千萬個接收器,手部神經就佔了一半。」她的指尖仍記得那些痣、騎機車時跌傷的疤、體溫、身體重量……

即將畢業前,租屋處前兩株鳳凰花茂盛地團團高掛。隔天,她將床墊摺疊成方形,抱起,走到巷口,在清潔隊員與社區約好的回收時間,扔掉了。

中華副刊2023.0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