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3 09:59:40阿盛

【文友新作】鹽埔這個草地所在 — 鄭麗卿


 圖◎太陽臉

我跟你說喔,有一回和一個經常驅車借道我鄉前往高樹和三地門的人聊行車路線,他不假思索脫口便說:鹽埔啊,常常路過呢,就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哪。說得自然而然,好像我鄉鹽埔就是路邊的一坨牛糞似的。當下聽得有如天外飛來一句髒話,又像夏日午後的一記驚雷,我愣了一下,臉上一陣燥熱,分不清是怒氣還是羞辱。

如果,你沿著省道台27線一路過來,車窗外快速閃過的鄉村風貌,沿路所見貼磁磚樓房交錯著老舊瓦厝,簡單的小吃店檳榔攤的壓克力招牌,家戶門口的機車腳踏車雜物和參差的花盆,確實你很難分辨出此地和彼鄉有什麼差異。這裡有種似曾熟悉的隨意、混亂和醜陋;在鄉內多走幾趟你會發現街道上沒有樹木,鄉民普遍曬得乾乾黑黑的。

每當車子臨近德和村或洛陽村,先是空氣中熟悉的養鴨場味道襲來,繼之時而堆肥,時而豬或雞的糞臭,時而殺草劑刺激性的氣味一陣陣輪番撲鼻。屏東天氣熱,農夫身上總有一股洗不掉的汗味,這一身汗臭常又混雜著堆肥和農藥的味道。這股氣息並不可厭,無寧是熟悉親切又教人憂傷的農村在地氣味。

鹽埔,這個地名聽起來就像是個苦鹹的不毛之地,長滿了含羞草、菅芒和甜根子草的荒礫溪埔。以隘寮溪堤防為界,堤外在颱風季節常常因山洪下瀉而溪水暴漲湍急凶猛;乾旱期的溪埔除部分墾植地外,則是一片荒漠,連石頭上都積著厚厚的塵土,顯得很厭世的樣子。堤內的鄉裡沒有時髦的粉紅櫻花、金黃阿勃勒,火紅的鳳凰樹在遠遠的隘寮溪堤頂上。我鄉農地上,經過陽光鍛造,微風細雨撫慰,農作物無不滋榮,形成色澤層次不一恣肆的綠,是香蕉大葉片冉冉生風的綠、芒果樹綠得沉鬱濃烈,蓮霧和玉蘭花樹的綠又輕快一些,檳榔樹的綠慵懶不繫,稻葉青翠,小白菜幼嫩地綠,番薯、豆類攀藤類和高麗菜花椰菜的青綠,雜草無畏無懼的野性綠,時新的酪梨綠,活潑潑一層層次第綠開去。

本地豐沛的地力是只要你肯彎下腰流汗工作,就能活得下去的地方。這裡常年五穀豐收,六畜興旺,過去盛產甘蔗、香蕉和稻米;近年則多出產果物,像甘甜如蜜的蜜棗、晶瑩像夏日風鈴的蓮霧,青翠芭樂、肥美酪梨和幽香的玉蘭花,也算是與時俱進。

我鄉草地所在,絲毫沒有出奇之處,我約略記得曾經上過地方新聞的事項是1977年的賽洛瑪颱風,山洪爆發隘寮溪堤防險險潰堤,當時的行政院長親臨勘查;2011年橫跨隘寮溪連結高樹鄉的南華大橋通車典禮,總統偕同本鄉百歲人瑞(我大舅)剪綵;2012年地方砂石業者遭人槍擊,等等。這裡沒有可驕人的山光水景,沒有歷史遺蹟,也沒有出過高人名士。那麼幾百幾十年來,一代又一代的鄉親都在做什麼忙什麼呢?尋常也就是生兒育女,養老送終,信仰著勤勞節儉、活到老做到老的素樸道理,如此這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夏耘,各自努力過著俗常而忙碌的農耕生活,像田地裡的青菜蘿蔔一樣生機勃發。

在詩意闕如,沒有抒情的日常,日子像青菜蘿蔔一樣平淡過下去。沒有新鮮事的鄉村,也多了新的事物,比如近年村南村北有7-11和全家便利店開張了。而變化總是不著痕跡地進行,從陳年不變裡滲透出來,讓久久回鄉的我在熟悉中感到一些些陌生。比如勝利路上的那一排空屋,在我的童年記憶裡是一家木匠舖,木匠耳朵上夾著鉛筆天天在工作檯上刨木花;一所禮拜日傳出聖歌的教會,和一家裹小腳老闆娘的金仔店。似乎在某一年猛一注意時已成了廢墟,野草早爬上頹圮的牆面。唯灰牆上牽牛花如常開放,讓人朦朧地懷想起壁面之間有過的悲歡情事。

而夾在新起樓房之間的低矮瓦厝帶著斯文氣的堂號和門聯,比如滎陽堂、江夏堂或是隴西堂在頹頹將傾的老屋上仍曖曖發亮。坐在老厝屋簷下我熟識的鄉親都是老人了,他們臉上的皺紋鬆弛了下來,滄桑的面容和神態竟與過去躺在牛稠角落嚼草料的老水牛彷彿相似。經過長年的農活勞作使得老農肩膀、膝蓋僵硬,手腳指頭蜷曲和身上說不清的痠痛。田園牧歌是詩人的想像,生活也不是田野上的漫步,那些疼痛才是農村的實貌。如今大家碰面時的問候語是:啊這馬有較好無?接下來,彼此離離落落重複昨天,前天,大前天或更久之前一說再說的老話題,重複著粗糙的道理,看不慣年輕人隨時捧手機都忙著看什麼呢。他們有時也無言,茫然,陷坐在籐椅裡,顯得很憂慮困惑:生活不用過得像頭牛了,為何在城市裡工作的孫輩不想結婚也不生小孩呢。

來到我鄉,你若要問:有推薦的地方美食否?我會說:沒有。

農家日常吃粗飽,很少外食,沒有不求飽的點心。在割稻曬榖時節一碗綠豆湯、米苔目和仙草稀哩呼嚕喝下去,就是荒漠中的甘泉了。現在,本地人會特意去里港義成伯麵店排隊、去九如買趙壽山餛飩豬腳,或者過隘寮溪去廣興村吃客家粄條,但是我們沒有招引外地人遠道而來的招牌吃食。讓我念念不忘的,僅僅是有母親味道的年糕和米糕粥。

如果你還有興致,請沿著勝利路在派出所右轉中山路,就可以到達媽祖廟。小時候鄉裡最熱鬧的地方就是媽祖廟埕了,那時廟前有兩棵大榕樹,每個月農曆初一十五夜廟埕有市集,到媽祖廟燒香逛市集讓我們多麼雀躍。市集上有農村之外的多采多姿,成衣鞋襪日用品以流動百貨的概念攤在廟埕,夾雜著涼水西瓜水果攤。沈文程〈心事誰人知〉和葉啟田〈愛拚才會贏〉的歌聲在黑暗中流轉,來來去去的大人小孩很有興味地「逛夜市」,為了幾塊錢小販和顧客推拒還迎地討價還價的攻防戰,那語言那表情那姿勢是那樣趣味,旁觀者平白賺到了一齣鮮活好戲。但現在你只能看到一個空蕩蕩的廟埕。

空蕩蕩媽祖廟埕也是客運車的起站,從這裡我們搭客運車去上高中。之後也是在媽祖廟擎香拜了拜,從這裡出發北上讀大學。廟埕是新世界的起點。

然而,不管天涯海角跑多遠,在無意間遭逢一陣吹拂而過的風、一道微妙的氣味、一道美麗的光線,都能讓人心頭一緊,秒回童年鄉村的某個情景,彷彿總隨身懷帶著家鄉的氣息在移動。家鄉,家所在的鄉里,或稱老家,故鄉,故里,故園,鄉陌,鄉園,鄉井,不管怎樣的稱呼,這些美麗的字面即是生活的底蘊,這些字詞的深處總有一些人一些事在昏黃的光暈下浮動,不管那裡是乾旱還是多雨,還是怎樣的不毛之地。

曾經在夜間的三地門半山腰往西邊看,開闊的前方燈火點點閃爍,鹽埔就在那裡。草地所在,沒有傳奇故事可講,但我想起日人金子常光繪製於1934年的《台灣鳥瞰圖》,我鄉鹽埔草草幾筆落座在大武山腳下,和里港、高樹各庄像小小的寶石散落在隘寮溪畔,田野靜謐祥和,彷彿若有光。●

自由副刊2023.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