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6 23:39:05阿盛

【好書推薦】花與果──讀賴鈺婷《親愛與星散》— 栩栩

 

 

  散文寫作,和一段關係之遇合離散頗多互通處,講時機,靠經營,最重要的,人必須心甘情願交出一部分自己。

 

  道理人人都懂,實際提起筆來,卻難免傷筋動骨見血肉。賴鈺婷《親愛與星散》一開篇先回望從前──上承《彼岸花》(2006)壓卷的〈夢境的追尋〉和〈臨摹我父〉,時隔十多年,這次她不再透過夢境或臨摹捕捉,如實交代病況始末起伏,病中與臨終的諸般細節,重回現場,直面生離死別,彷彿時間從未走遠。

 

  父親,然後母親、阿嬤,一個又一個。人與人之間,羈絆最深莫過於血親,斬不斷理不清,千頭萬緒,可是,這麼深的羈絆,原來轉瞬間說散就散了,散得無影無蹤。

 

  創傷會過去嗎?如果會,那麼,創傷過去了嗎?

 

  讀《親愛與星散》,我想起社會再適應評定量表(Social Readjustment Rating Scale,SRRS)。這份1967年由霍爾姆斯(Holmes)和雷赫(Rahe)兩位美國醫師編製的量表中,將生活常見的各種重大事件──無論事件本身好壞──帶來的改變,及伴隨而來的壓力一一計算出分數。簡略地說,這份量表試圖量化無形的壓力。量表中並未列出「失親之痛」這個項目,但高居第一、被視為滿分的,是喪偶。失親雖與喪偶不同,但其所承受的痛苦即使不到不相上下的程度,至少至少,應該也很接近了吧?

 

  以此對照她在《親愛與星散》後記中的剖白:「書寫是一次又一次寫與不寫的辯證。」便知書寫之難,豈止在寫與不寫,也在於關係的締結與瓦解。親緣生來註定,無所謂人願意不願意,死亡亦然。(是以這裡時常存在著另一種無從表述的痛苦:命運未曾徵求過我的同意。)可是,也是經由書寫,星散者總能重新在文字裡聚首,當時哭不出來的──或者說,哭了但不能全然明白何以傷心至此的──此刻,猶未晚矣,可以放心地哭了。

 

  星散者灰飛煙滅,活下來的人,自當更加親愛起來。一端星散,一端親愛,過去與現在(和可期待的未來)交織,這固然是人經歷了重大創傷以後的常見反應,同時隱隱流露新生的契機。

 

  然而,在親愛裡,仍時時潛伏著生離死別的凶兆。比如流產,比如〈成為母親〉描寫孕產經歷:臥床安胎,雙腿水腫呼吸窘迫,數月間行動遲緩艱難。肉體苦尚可強行忍耐,內心種種不可說不可測的惶恐憂怖才著實煎熬人。女子孕產之苦,早在懷胎前便已拉開序幕──她伏在朴子媽面前傾訴心事,領受護佑祝福,這是一種。周遭常見另一種,則是向現代生殖科技求助,打排卵針、監測基礎體溫變化、取卵受精植入胚胎……寶寶是禮物,而禮物時常亦有其不可承受之重。

 

  求子難,遑論產檯上分娩,血肉撕裂,彷彿鬼門關前走一遭──讀至此處,腦中忍不住再度迴盪著後記:「問題是,敢不敢,要不要,值不值得。」,無數次循環播放──劇痛與狂喜之間,遂生出遲來領悟:原來原來,親緣始終要不計代價,用己身來換。

 

  骨血相連,竟是這樣疼痛的一件事。

 

  親愛的對象不僅限於人,還擴及土地。《彼岸花》後,賴鈺婷一度動身探看小地方與老童年,補述她對遠走的嚮往。年少一身輕,如今,攜一雙幼子重遊,走不了多遠,甚至連怎麼走、走去哪都不再受控制,幸而人靠天生地養,信步行去處處皆有路,而土地始終是母親最古老的象徵之一。這份對土地長久的孺慕如臍帶般牢牢牽著她,安慰她,間或穿插父母戀愛史和親子時光,記憶拼貼閃爍,一張愛鄉愛土的全家福。

 

  陪孩子長大,成人之我順勢再次回望來路,梳理過去幾十年的養分與因緣。全書分三輯:星散後仍然感覺親愛,親愛中偶有星光,最珍貴的,是親愛星散之間,一次次前進和後退。

 

  用她自己的說法,這是靠近的練習。

 

  主角是她和學生,練習地點,就在她的課室。

 

  為人師表──頂著這樣一頂大帽子,在今日,多少令人為難。側身於理想與現實的夾縫間,跌跌撞撞,誰沒有過壓力山大的感慨,而她記下教學現場所見,幾個切面,不單單為著反映某些類型或縮影,更重要的,那是為師之路上早晚必然出現的課題──哪裡應當介入、什麼時候該放手……師生不若親子,相遇時彼此都已有若干經歷、價值觀與性情稜角,要想處得來,得有點本事。

 

  本事自然是被逼著磨出來的。有時你看見別人(家)的難處,更多時候,意識到自己其實愛莫能助,努力了好久,熱臉最終可能還是貼了人家的冷屁股──即便如此,還要發自內心嘗試理解溝通。

 

  這一點點願意很小,我以為,卻是整段關係的根本。因為師生不像朋友合則來不合則去,比之親子,又缺乏強制力。如何在進退維谷中仍然保有對另一方的同理心,與動力,確實很難。而說到底,關係是與他人的練習,也是給自己的練習。

 

  聽起來充滿挫敗感,但也絕非毫無甜美的反饋。〈十六歲的愛農讀本〉中,她領著園藝科班級共讀蔡珠兒《種地書》,在適當教材搭配下,師生有所樂,也互有所得,幾乎洋溢著植樹育人的古典情懷。

 

  透過練習,人方能逐漸領略如何靠近他者。然後,幸而有文字,讓這些經驗能傳承給後來的年輕師資們。

 

  那麼,回到後記裡的那個問題,敢不敢,要不要,值不值得?這揮之不去的疑惑,我想,答案不言自明:無論寫作或關係,只要願意交付出自己,永遠不嫌晚。

 

  關係的始與終,悲歡離合,豈能盡如人意,人可以做的,不過是誠心實意,並給予相對應的灌溉護惜。

 

  你來看此花──當年彼岸花,如今花開正好,結了數不盡許多好果子。

 

 

 ——幼獅文藝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