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一條細繩,如何拴住一座島 — 夏婉雲
一、含笑的獅子
三歲,從來不知道我的村落會冒出這麼奇特的人,也沒料到,後來成長的歲月,是被這個人不斷「嚇大」的。
四歲,牽媽媽的衣襬排隊,排到一個「大鬍子」面前,我抬頭望,被一個身材高、鼻子大的人嚇到,從沒見過這種長相的人,嚇得躲到媽媽身後大哭。他低下頭,鬍子掃帚樣一大把,像一頭「人面的」獅子。媽媽把我一手抱起,另一手去領奶粉,尷尬的離開。
除了奶粉,後來媽媽只要一聽到哪裡在發麵粉、衣服,她就趕快想辦法去,我多去幾次就不怕了,因為嚇我的這位大鬍子會發五彩糖果給我。媽媽們沒信教,也不是貪小便宜,實在是食指浩繁,你看!我叫九妹,是永遠吃不飽的屘妹。
這大鬍子像聖誕公公不騎麋鹿,是飛馳著摩托車。他一兩個月就來一次,而聖誕公公一年才來一次;媽媽不知他到底有多少麵粉?奶粉從哪兒來的?只是盼著、等著,他也不太傳教,媽媽們就腆著臉領著。
這不怪媽媽,常常開飯我就要哭一場,蕃薯有大有小,我常爭食搶食,認為別人的大、我的小。為吃,我浪費了最多精神填這個無底洞,家裡有點好吃的,我總要偷點吃,直到一天,我發現一處有吃食。
金門軍管戒嚴時期逢單打日,晚餐吃到一半,就聽到咻咻咻的砲聲,全家蹲在防空洞裡躲避;警報解除後出來,村子出了狀況。阿堯嫂被砲彈碎片打到,還好骨頭沒裂,一會兒,有個穿草綠色軍裝的騎機車飛來,走近一看他不是軍人,是那個大鬍子。那個阿督仔還是個很會包紮的醫生,他還在發麵粉的教堂旁設了一個小醫院。
金門人人皆兵,村子的阿全哥滿十六歲了,在搶灘搬運物資時受了傷,也送到這醫院來;放學後我故意繞道位在太湖的醫院看看他。
我跟醫院的阿伯聊著天,醫生歸來,他摸摸我的頭,我也跟進病房,阿全哥躺在床上看起來精神多了,他說:「我家是沒有錢付醫藥費的,還好住在這裡不要錢。」旁邊還有一區叫「慈愛之家」,專收遲緩兒,看起來怪怪的孩童頭斜斜的靠著,我跟著醫生走過去看,醫生抱抱他們,甚至低頭親親他們。
有時留得晚一點,就聞到菜香味了。原來醫院晚餐吃得早,而來照顧阿全的姊姊怎麼也在發餐盤之列?阿全姐說:「醫院全免費,陪病的人都會自動來炒菜煮飯,陪病的也有床和餐點。」我也吃了一份,餐後進廚房一看,果然拄著柺狀的人在洗碗。
我也學著到慈愛之家去幫忙餵飯,不會嚼食的孩子是吃泥狀餐,盤子裡還分地瓜泥、菠菜泥,清清楚楚的一團黃色、一塊綠色,我問愛爾蘭籍的修女,說:「他們不懂、也看不到,是不是混在一塊比較省事?」她搖搖頭說:「不要欺負他們的舌頭和鼻子,不同顏色要分開餵,知道嗎?要訓練他們的味覺和嗅覺;做事不要管別人,只要天主知道就好了。」原來這醫生還有一身分是神父。
我出門請神父來吃飯,他在院子餵馬,上手臂纏著紗布,我摸摸馬背又指指他手臂,他不在乎地說:「沒事,被砲彈碎片打到是常有的事。嗯,金門人騎鴛鴦馬代步,我剛來也養了一匹馬。」又說:「我以前在湖南養了一匹馬,騎牠到深山去治病,還遇見老虎呢!還好,我身上帶了槍,碰碰!朝天開槍把老虎嚇跑了。」初次聊天,他把我當朋友;我吐吐舌頭,第一次被這英勇的事嚇到。
時候不早,我準備回家了。神父知道我叫九妹,立刻要我帶一些青菜回去。走到菜園幫我拔了菜和摘一些芭樂,我高興得笑逐顏開。這時,院裡的阿伯跑來,叫著:「有人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神父二話不說,揹起葯箱往水頭跑。
喔!原來這邊有這麼多吃的,我裂嘴笑了。
十歲時,爸爸得了肺病,在尚義醫院和衛生所治了三個月沒好,就轉過來神父醫院。陪爸爸看病久了,我才知道這是羅神父親手蓋的醫院,而爸爸內科的病居然就治好了。
二、學會寬容
醫院供吃供喝,諾大的地適合養雞、種菜,在醫院我學會「順便」這詞,許多病好的農夫,會高喊一聲:「神父!我帶青菜來了。」把菜簍一放廚房,就「順便」去菜園種菜、施肥;來醫院送雞肉的也會「順便」來養雞、餵鵝,走時喊:「雞餵飽了。」不管神父聽到與否?阿伯會聽到,養牛耕田的人也會「順便」來照顧那匹馬,大家都做得自自然然。
這兒讓我肚子不餓了。太湖醫院幅員遼闊,湖中魚是小孩成群結隊遊戲的天堂。我們也是覓食精靈,這有成片的荒草,我們除草根,「順便」挖出肥滋滋幼蟲來烤;小孩都有神農水晶肚可嚐百草,傳說百蟲有毒,服下後胃腸呈黑色,找神父解毒就可。
我常膩在教堂幫忙,減緩我的「招弟」情結,神父很快知道我姊姊的名字是:「來弟求弟、念弟衛弟、肖男保男」。家裡有九仙女,媽媽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得了弟弟;十個小孩,她有做不完的家事,從小,她就對我說:「走開!別擋路!別像鼻涕虫的黏著。」
吃的問題解決了,我腦袋就靈光了。我跟神父控訴我十二年來的苦痛,我說:「媽媽從不疼我,她只疼弟弟。我每天要幫忙養雞鴨、去田裡,我沒有被愛過。」向他吐些狗屁倒灶事,神父不認為我的抱怨是胡言亂語。他邊工作邊耐心聽,聽完會拍拍我,輕聲開導著:「了解。來!送你一條暖和的毛巾,難過時圍著,第二天就好了。」藍眼睛溫柔得像午後的大海,盡是水藍。他會逗我,拿起一截小木棍,在我頭上點著,唱:「小小金棒妙妙妙!變個魔術給你瞧。」他吹氣:「一、二、三, 呼——變!」胖身體快轉一圈,說:「仙女,送小仙女吃糖。」果然他掌心冒出一顆棒棒糖。
初中時,我略略懂事。那時羅神父看了一天的病,當修女問他吃飯沒?他才想起,說:「喔!我吃了一片麵包、一杯牛奶,難怪覺得肚子很餓。」神父就順手拿起一顆快爛的芭樂吃。
到高中,我們更會找吃的了,會幫忙水果樹整枝。教堂種了七百多棵芭樂當然要有人吃,於是「到教堂吃水果。」成為呼朋引伴的方式。來這裡我也聽到了許多故事。病人間會說:「阿嫂!看開點不要有壓力,不要緊的。」不知是否是神父的影響,在他身邊「要快樂」、「看開點」成了口頭禪,即便天天躲砲彈,有了醫院、教堂,心就安了。
我跟愛爾蘭籍的修女日漸相熟,有天問修女:「這大片地哪兒來的?天主教是外來教呀!怎麼會有人信教?神父怎麼能蓋出教堂來?」她說起神父來金門的故事:
「在八二三砲戰的前四年,有一個九三砲戰。台灣教會募到很多物品,卻找不到一位神父做代表來戰區,那時人在桃園的羅神父得知就硬要來。他看到滿目瘡痍的戰地、心生不捨,就申請留下來。炮戰期間,美軍顧問團團長看他穿進梭出英勇救人,就請他做顧問團的神父,並問他最需要什麼?他回答是『藥品』,團長依他開的藥單,請美國大藥廠寄來二公噸的藥,還可續寄。藥是捐贈得來的,我們不收費,神父說:「白白得來,白白分施。」
又說他另一傳頌的勇事。八二三砲戰開打的那天,羅神父不顧勸阻回金門,敵軍炮火猛射,登陸艇兩次靠岸不成,熬了幾十個小時他等不及,趁夜色從登陸艇跳水游泳,炮彈在他周圍四射,他拼命游到岸上。
他的勇敢感動了顧問團。神父想蓋教堂,金防部也無條件把太湖對面沼澤地借給他使用五十年,還借他卡車填土。他將沼澤地整墊起來,最先蓋好的是鋁皮圓頂屋,一半作教堂,另一半作物資處、病患室,最後建立「仁慈之家」。修女把設計圖拿給我看,比例構圖都很完美,她佩服地說:「神父比建築師還厲害,會設計也很懂水電,她蓋房子像在搭積木,不熟練也在玩,邊玩邊修。」每當中外人士握著他那長滿繭的手,說:「這教堂真是您的傑作!」他回答:「是有『別人』在幫忙。」
在金門做彌撒,阿兵哥輪休時間不定。神父白天在教堂,即使來一個人,也要為他做彌撒。有時,砲彈飛來打得震天價響,教友們嚇得跑進防空洞,只有他硬是把彌撒做完。
修女喜歡神父是因他隨和、會變通。有一次,有位非教友抱著快死的孩兒找金城教堂的神父,請求為兒領洗,求得死後安穩。金城神父礙於規定請先聽道理,母親說來不及了。金城神父認為孩子情況不嚴重,堅持要聽道理,母親求了三次,只好到山外找羅神父,羅神父二話不說就為孩子領洗。後來孩子活了下來,事隔十多年,孩兒長高了,金城神父一次見到羅神父笑著說:「那孩子不像是他母親說的快死了,如今他長得多好。」羅神父妙答著:「那是因為領洗受到庇祐,才能痊癒呀!」
三、如鷹隼般衝上天
教堂前後被漫天砲彈擊中十五次,神父不顧受傷仍身診,還引耶穌的話,說:「我的頭髮有幾根天主都算好了,沒有上天許可,一根髮都不會掉。」除了山外,金城教堂擴建好了,但沒有請到本堂神父,他主日要兩頭跑。有一次在趕往金城彌撒時中彈,他立刻在路旁田埂就地掩護,趕到教堂遲了,還若無其事地主持彌撒。
多年後來他告訴我,說:「在戰區,我也怕死,但想到當年在湖南,曾有十個人為我犧牲,這是我的重擔,我要回報;如果反攻了,我要第一個回湖南。」
這下子我總算瞭解神父有個魂牽夢繫的湖南,這故事聽起來比他來金門還心動。神父從義大利神學院和醫學院畢業,千山萬水的來,他只認得「長沙」兩個字,在湖南一待就是十八年。後來大陸易幟,不准外國人傳教,他鋃鐺下獄;中共公審他,但百姓高喊:「釋放他!」神父從112公斤折磨到剩36公斤,如他死在中國就成為聖徒,匪幹才幡然醒悟放了他。他開玩笑的說:「我要把七十公斤討回來。」
我高中畢業。心想神父供我家吃吃喝喝這麼多年,我主動說要加入教會,這使我的眼界更開了,我的「招弟」死結變活結,解開了。
結婚後,我很喜歡看他做事,我問他為什麼要當神父?他說:「能到遠方作神職是歐洲人最崇高之事。我的雙生哥哥,生下數天得肺炎死了,母親坐一天車把病重的我抱去馬賽大教堂許願,只要我好好的活,她願意讓我一生伺候天主,我竟奇蹟地活過來。」
一次,無意間,教會管帳的教友說出神父當年苦心積慮找各種管道募資,他是美軍顧問團神父,又兼教會福利會會長,多方管道幫金門募得二百噸物資。我吐吐舌頭,二百噸!難怪媽媽可以不斷領衣物,學生每天可吃到牛奶。募款需要能言善道和睿智誠懇,難怪募款得來了教堂和仁慈之家。
生了女兒之後,得知修女要回愛爾蘭,別的醫生來了又走,長期缺乏人力、財力,診所已不收留病患。神父仍出診,奔馳在木麻黃路上,常看他銀鬚飛騎呼嘯而過。八十歲了,還不安分地到處跑,這把白髮應在田野散步。教友心疼他太勞累,神父總說:「病人第一。」教友知道他在湖南被打到腸出血一直未好,他說:「喝點鹽水、補充流失的鹽分,再禱告五分鐘就不痛了。」還是忙到忘了吃飯,教友只好合送他一部新機車慶生;可是主教來了,它一定要款待客人吃龍蝦、干貝。
四、心中那把尺
有一年,我要照顧病重的父親,女兒突然高燒不退,我無法照顧小女。早已年邁的羅神父得知,執意代為看顧幼女,神父已不舉炊,三餐還煮給她吃,七天後小女痊癒。我在接她的教堂窗外,聽到一乾啞的湖南腔唱著:「小小金棒妙妙妙,變個魔術給你瞧!」見他拿著一截小木棍,吹氣、快轉一圈,「變——」、「妳是小仙女了,給你一顆泡泡糖。」在月光下我靠牆,難過得舉步維艱。
神父老到七十八歲,教堂電線也老到走火,熊熊烈火燒了教堂。神父爬到屋頂修繕,不慎摔斷肋骨、腿骨,教友聞訊要送他去台灣,發現他刪掉飛機上搶救自己的名字,直說休息三天就好,最後是啟動急難救助才將他外送。
他度過重重難關,我看到他在苦難中完成自己。神父垂暮,還心心念著重蓋聖堂,有了五十萬就壯志不減,他連水泥攪拌車都買來了,這年老的唐吉軻德。在堅持和棄甲間,應如何抉擇、取捨?他是「知其不可而為」的人。
神父八十九歲,他騎機車晚上外出撞到停在路邊的工程車摔成重傷,教友奔相走告,齊聚病房外等他醒來,有一位阿兵哥也在等,一問之下,他才說:「剛剛神父進來是我抬的擔架,他看我的神情,就說:『在外島,一切要忍耐。』他怎麼看得出來,我當不下去想輕生?」
神父這一次傷重不治。在他樂觀的容顏下,沒有教友知道他身軀已殘弱,只有他自己知道。
活到八十九歲,他在金門四十年,只返鄉二次。外國人傾其一生於金門戰地,多麼難啊?
教堂因火災而荒蕪十六年,只剩十字架,而聖母雕像的面容更低垂了。最後經費撥下,核准在原地建「羅寶田神父紀念園區」。
園區落成,成了陸客必遊風景區,它和隔壁昇恆昌旅館連成一氣,夜間燈光尤其迷人;我和昇恆昌百貨來此的大陸客說:「這是湖南來的神父!」他們渾然不知。
紙教堂白淨的立著,站在騎機車的浮雕前,我回憶徬徨無依的童年,太湖溶溶漾漾。我愛讀詩,想到詩人林泠的句子,「我揹著手,從這頭踱到那頭。我在想:這麼細的繩索,能拴住一個城市麼?」神父意志強大,四十年如一日串起的是一條時間繩,不斷用它繞著島走,足跡遍百家鄉鎮,他對百家的愛連成串,就接成一條看不見的繩和繫念,緊緊拴住這座島。
個人渺小如微光、如細繩,他編織的這條繩看不見,但無形的各式弧線,隨他的身影在四面八方環繞著……
2022 金門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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