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母親午睡醒來，我說三天沒洗澡，要「生菇」了，來洗澡吧。

我先在浴室放暖氣、熱水，待室溫暖和，再扶她進去坐好，脫去她的外衣、長褲。才要褪去她的衛生衣時，她微微忸怩，說要自己脫。邊脫邊說不習慣讓人幫她洗澡。須臾，問我幫婆婆洗過澡嗎？怎麼可能沒有，請外勞之前要幫她洗啊，也曾同齊跋倒……

一番話後，母親似乎較自在坦裸於我面前了。

我先幫她沖淋身體，抹肥皂。搓洗耳頸時，她自動仰起下巴，我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坐在大鋁盆裡，母親幫我洗澡，邊潑水邊搓肥皂，我只顧玩水，待要洗頸子時，她先以手指在頸側搓下一條長長的黑泥給我看：喏，抓到一尾杜蚓仔。我於是自動仰起下巴。

「喏，抓到一尾杜蚓仔。」我給母親看了只有泡沫的手指，她笑了，笑容裡有記憶在流動。我雙手滑下她的背，邊洗邊讚歎：阿母啊，你年八十八，頸後無紋線，皮膚光滑若十八。再歎：你那裝過五個囡仔的肚腹，雖然鼓出一顆球，卻彈性十足，無一條妊娠紋，你抹啥？母親又笑了，笑得含蓄，我在她淡淡的笑聲中搓洗胸部，品論起那對ㄋㄟㄋㄟ青春可愛，如兩隻倒扣的碗盤。她怕笑倒，一手摀嘴，一手抓著扶手，說那是包子奶，奶水裝得少，我吮她奶不到三個月，所幸鄰舍阿嬸奶量豐，每次要餵她女兒時，就來抱我過去一起餵。

母親說完，突然站起來，抓起蓮蓬頭，側身清洗下體，似要守住她的最後一道防線。我扶著她，只說，等下幫你洗腳。

清洗她的下肢時，發現腸胃病毒引起的血管發炎，使得兩隻腳脛繃得發亮，發燙。我輕輕搓洗，她疼痛搐縮，我也搐縮。塗藥膏之故，油膩猶存幾分，不忍，先這樣吧。腳踝腳背紫黑色血管盤根錯節，連皮膚色素都沉澱了，想必是早年成衣廠工作，長期久站靜脈曲張，加上年老，血管失去彈性，血液鬱積下肢所致。腳底則是又平又硬，足弓塌陷成一塊木板，難怪這幾年她老說那雙腳很狡怪，專挑氣墊鞋穿。同樣令人悵然的是她右腳大拇趾那片空殼般的乳白色，料是灰指甲面積又擴大了。以前買過幾次藥給她擦，藥師表示需近一年的時間來和黴菌作戰。而我，回家牢記避穿母親的拖鞋，卻忘了關心擦藥這事。母親終因不見療效，漸漸失去耐心和信心，道聽塗說，以蒜頭搗汁塗抹，於是讓半死的黴菌有機會繼續生根。

我在愧疚中幫母親洗頭。白髮稀疏細軟，易洗，好沖，無須潤絲，毛巾輕擦已八分乾。才打開吹風機，頭皮隨即亮出一盞日光燈。突然憶起母親沒錢進美髮院那段日子，終年一束低馬尾，睡覺時，枕上一頭濃密烏潤的青絲，我常以食指勾旋，轉啊轉，再勾，有時也把她勾疼了。如今，荒涼得我不知如何撫整。●

【評審意見】

白描 ◎馬世芳

淡淡白描，不煽情也不壓抑，寫出了尷尬、溫情、回憶、自責和不捨，也映出了母親的大半生。篇幅雖小，百般滋味盡在其中。

——2022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

自由副刊2022.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