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評特輯】嚴忠政vs.林佳樺/創作是把小雨養成寵物(下)
林佳樺。(圖/林佳樺提供)
■面對生命糾葛,書寫像是走了一趟牙醫診所。寫作散文者會交代牙痛原因、時間,拿出沾血的棉花,但詩人可能拿出檸檬與海。找尋意象本身就是一種課題?
●嚴忠政:
看散文中的日常小物,從靜物到衣物、歌謠、薺菜,都有明顯的「時間軸」。它們隨著時間變換光影,帶出細節也帶出世情冷暖。面對生命糾葛,可能是大江大海,也可能寫「那幾分鐘」在「我的房間」有什麼是絕對的墮落,「我」又那麼堂堂正正的「做一個廢人」。或者是寫廁所,一個聽時鐘咬牙清晰的詩人,腸胃是那麼口齒不清。又或者,你的愛情來到「馬緯度無風帶」。這當中有比喻,有過程(只要繼續鋪展)。如果是牙痛,會交代牙痛的原因;如果要給罪名,還可以選擇一個意象來迴避血淋淋的文字。
從設題立意開始,有預構「意象」的作品當然有其工巧。但不排除,有些意象是瞬間的比附,是「形象」與「情意」(作者情志)在無意識下的媒合(姑且說是靈感)。我說的無意識,不是真的沒有意識,它有點像彌留狀態或「清醒的夢著」。但不管如何生成,何時生成,它除了是在構思階段,一個很重要的藝術手法,隨著意念浮動,每個段落都還會有它的浮流。作家沉浸其中,物我合一,甚至如劉勰所說的「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
《文心雕龍》所謂「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我覺得這當中的「窺」,帶有特殊的觀看視角與領會。要完全駕馭它,固然不簡單,但要欲擒故縱,可能更有開展性。如果只照顧到意象的精準,「精確」只能讓語義迫降在某一點,比較沒有擴延性和靈動性。畢竟現實有它的流動性,文字符號就要保留多向性指涉的可能。何況從現實到藝術之間,還是需要有些美學間隙來營造審美視野。
如果為了取得讀者對於該主題與意象的共識,就只專注於語言的傳達功能,把文字留在敘述層面,那會傷害詩質。相對的,文字若太過斷裂,缺少形象與情感意念間的連繫,也會是自我迷惑。詩就是難在「恰到好處」那種剛剛好。語言剛剛好,張弛自如。音樂性也剛剛好,不只是意象的問題。
●林佳樺:
忠政老師這段話是精闢的詩觀。我的散文書寫經驗是先思索核心事件,及是否有足夠細節支撐文中的情緒,意象與否,有時並非刻意為之(即老師說的,有些意象是瞬間比附)。
喜歡看飲食文學,周作人、唐魯孫等作是案頭書,有些以料理品味人生,有些以食物思鄉憶舊,吃食意象的貫串與流動,讓寄寓之情隱然而現。
老師提到薺菜,周作人在〈故鄉的野菜〉寫到妻子某日提及市集有人賣薺菜,便想起以前住了十多年的浙東往事,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後門頭』。」如何採、如何歌,昔日的記憶湧上,尋常野菜在作者筆下充滿了思鄉情懷。
張亦絢散文集《感情百物》,書寫依然或曾經存在、或曾經某刻不在的百件物品,重新締結敘述者與物的關係。〈換季與高領〉一文作者回憶小時深秋某日,媽媽宣布:今天開始要穿高領了。漸長,不知媽媽是否忘記了,始終沒有給出「高領開始」的手勢。作者反思:難道一定要媽媽下指導棋嗎?
不論作者書寫時是單純回溯穿高領的細節、或是已思索好衣物意象,讀者都能明白學會判斷何時穿高領、是成年儀式。
我想到自己小時沒有挑衣的主權,衣物顏色、樣式、質料都取決於母親,再由衣物選擇擴展到擇偶時、大人干預的細節,成篇後才隱然發現「量身」成了核心指涉。
故書寫散文,於我較難的是事件與細節,細節不夠,無以成全文;而自然形成的意象則是個載體,寄託了作者的情思,起了不言而喻的作用。
■文學和其他藝術,它們以彼此為魅影,既共伴,也互相「對話」。
嚴忠政。(圖/嚴忠政提供)
●嚴忠政:
我特別注意到佳樺說的「不言而喻」。藝術作品總是有它恰到好處的那種「剛剛好」的完成性。至於什麼才是「剛剛好」?又因為藝術有它的「不可複製性」和「不可測量性」,大多時候,也是一種直覺或直尋。作品到底說了什麼?詩歌的那種自足狀態,有時只要存在曾昭旭老師說的「對內在生命的指點性」,筆刷也就夠了。
既然是「指點性」,就不會是把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搬出來,像新聞報導一樣,而是個別抽繹的經驗,有特別意義的部分。一個段落、一個意象也經常是一個微型劇場,它們搬演時,文字就成了思想的肉身。
我比較不喜歡「急於傳達」的作品(但可以理解那種處境),不喜歡詩的語言只停留在記事說理或索取眼淚的層次,就像我們吃東西不能只為了吃飽。它要有精緻、可回味的部分,甚至用來愉悅其他感官。關於這點,我相信在其他現代藝術也是,畢竟藝術有其共通性。也可以說,文學和其他藝術,它們以彼此為魅影,互滲互透。
在各種藝術表現中,「音樂」會直接和寫詩的「音感」關聯,並和抒情成分成正比。特別是單音節的中文字,字和字在句間的組合音,長短參差,情志的跌宕波折,音色、旋律、節奏都在其間蕩漾。
我個人最常與之「對話」的是雕塑、繪畫與建築。我把它們也當成可閱讀的文本,那是一種理解,理解其中的互融性。同時也曾經發表過幾首詩,在展廳、在報刊分別和謝棟樑、陳紹寬的銅雕,以及曾詩楷的畫作「對話」。內容上可能是互相補充,「a文本」的意義讓「b文本」也去訴說,提供參照,或讓它們相互構成。有時候是透過「再詮釋」,提供新的角度、新的發現,釋放多元可能。
而建築,就如同卡羅.史卡帕(Carlo Scarpa)主張的,建築設計要留有「空間中的詩性」。他說:「偉大的建築師應該在理性目的及功能之外,讓『想像』也成為建築的重要元素之一。」是啊,建築都注重想像了,新詩怎麼會只停留在「表達上的」理性目的。
●林佳樺:
喜歡這種說法:「讓想像成為建築的重要元素之一。」這種想像可擴展到所有藝術。
想起忠政老師《黑鍵拍岸》詩集,封面設計是林崇漢畫作,詩集與畫彷彿是主旋律與副歌,引領我回到某個時空——林崇漢素描常出現在自家訂閱的中時副刊。素描講求人、物寫實,林的畫意卻魔幻、超現實,這影響到日後我常邊寫字、邊塗鴉,書寫時先想畫面要如何呈現;選作品時,常偏食地挑選超現實的文字及繪畫。
樂音、電影、建築等與我們的對話之所以有意思,是因為它們留有多重指涉,在內心產生了美學間隙,容許多重解讀;我們有時會想譯出這些所指,有時並不,若是前者,便會呈現雙向流動,如活水一般。
例如忠政老師〈衍生〉一詩,源自謝棟樑雕塑展(50×29×66.4銅):「銅也會想起上古的一個清晨/戀人如何交換石器/又怎麼表達一些體溫/像鋼鐵也調好它的音樂/要我們聽見水墨/聽一種親密的理解」,被雕塑的金屬銅質彷彿自生旋律,展廳中的光影有了冷熱觸感,光的折射既現代又復古。後來老師在臉書放了張展廳的雕塑特寫,與文字兩相觀照無縫密合,彷彿詩是從銅質體內生出。
有時我無意轉譯對於藝術的解讀,只純粹欣賞,就現代說法是已讀不回;有時的回應是晚了數周,我通常要將心情沉澱久久、撈去浮沫,緩緩思索影像樂曲在心中起了什麼波瀾,才能由內在長出些東西。
我和老師一樣喜歡看建築(不論成品或草圖),這是深受家父影響。我三十歲時父母選地蓋屋,父親自畫設計圖,由於宜蘭地震頻繁,父親謹慎地隨工人勘探地質,規畫地基深度,我則陪父監看挖根基及鋼筋混凝土的架建,在漫天飛沙中、我極有興味地看著一屋一瓦由無到有,看著父親畫的數十張又圈又叉的室內立面、剖面圖。
建屋過程辛苦,空氣熱黏、灰塵常誘發過敏,但從零開始,或是好不容易完成某進度、一個結構不對又得砍掉重練,似乎都影響了日後我對於創作的看法。
■如果日子是一段文字,旅行約莫是其間的標點,那麼旅行將會帶我們行經什麼樣的文學蟲洞?
●嚴忠政:
剛才我們還沉浸在藝術的各種變形裡,就像佳樺的經驗,藝術可能不是物理的現實,歧異性也很大,所以會有符號轉碼的問題,不見得有立即的閱讀反饋,但也經常在某個一瞬讓我們與「神」毫無電阻,產生神祕附合,心領神會,互有交融。
如前所言,它可能不是物理的現實,但不會違反真相。如果進一步追問「真相」又是什麼?我會說是一種讓靈魂乾淨的東西,它可以讓人覺察什麼是邪惡,什麼是自在清淨。
有人常問我,為什麼老是在旅行的路上。是的,我經常出門在外。在不同程度上,應該還可以細分「旅行」、「流浪」和「出走」。今天我們就輕鬆一點,都說是旅行好了。我覺得一個人的旅行,很容易感覺到萬物的善意,讓人有機會重新面對自己,清楚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包含不作為時的那種詩意的棲居)。最壞的情況是清楚知道自己的缺口,但一般經過風景的招手,感覺都是富足居多。
可能一般會更接受我說旅行就是去放鬆、旅行就是去重整大腦的記憶體,或單純只是去換一個方式觀看。但其實都是「自在自為」的那種「詩的狀態」。真要我定義的話,「旅行,就是詩」。
雖然「旅行所見」本來就容易觸發創作,但有些東西不見得是途中所見,是要在拋開俗務之後才容得下的新東西,所以我們可以把旅行當成逗點,休息一下,再繼續寫下去。
旅行的里程數,有時不是地理空間上的距離,它是有穿越性的。那種感受在有疏離感的憂鬱期特別明顯,而且在花東海岸線又格外有「破格」的魔幻之感。就像來到一處站牌,站牌出現了第三個面。上面的地名是你想抵達的遙遠,一個理想中的境地。或許穿越過了,一切都會釋然。
當「站牌出現第三個面」,那裡會有一種聲音告訴你:「心中先有讀者,和心中先有藝術,創作的結果是不一樣的。相對的,一個被內容感動的讀者,和一個被語言感動的讀者,層次也是不同。」然後你會確認,「目的行為」一定會有,但目的不同。
●林佳樺:
老師說「旅行,就是詩」,扣回到了第一題:「詩人天生能與萬物對話。」記得老師曾在臉書寫到:「賺錢並不會讓人變得更快樂,我比較想『靜靜』(老師在此註記:是某男人名字,笑),更想找個幾天開著休旅車載滿厚衣,繞行台9線和台11線。」
旅行於我而言不一定要出國,只需脫離黏膩的常軌,不帶任何目的去探索,不必然要與物對話,獨自一人碎念也可。
有次假期預定返鄉隨意走走,順便田調,那時寫作提到故鄉宮廟,引用的史料有誤,須尋訪耆老。旅行途中加入正事著實掃了興致,途中我不是尋人不遇、便是必須遷就耆老一家的作息,家人間積累了些許抱怨。旅遊時不要安排正事,才是最好的安排。
作息、見聞脫離日常,有些新鮮的體會便產生了。三年多前旅泰一周,正值我矯正牙齒,用餐時須拔下矯正器上的橡皮筋,在台灣,用餐前後有充裕的時間處理,國外旅遊則不然,看展、觀景有固定時程,用餐時刻只能匆匆以礦泉水沖手、拔下牙套橡皮筋趕著吃飯。某天下午參觀佛寺,兩頰頓感輕鬆,說話時口齒無礙,才驚覺整包橡皮筋遺漏在午餐飯桌。
今年聯合報繽紛版邀稿,主題是「旅行自拍棒」,我頓時想起此事,當時的心慌、窘迫成了一隻隻閃現的螢火蟲。
旅行過程有些對話,成了日後寫作洞穴裡的回音。如某次陪父兜風,行經父親老家:三星鄉萬富村,舊名二萬五,聊天時才知地名是源自日據時代此地種甘蔗,每甲地都種植兩萬五千株甘蔗苗。幾年後我構思父親家百年屋瓦重建的文章〈門閂外〉時(見今年八月《自由副刊》),地名典故在文中與磚瓦哐啷地響著。
有時羨慕漂泊式旅行,不必然是遠景或打卡勝地,而是離家出走式的沒有歸途、無時程安排,山海溪橋、人情、民俗,在眼裡拼貼成自己照見的風景,進而觀照自我,身體心靈遠走的時間與空間俱足了,便能安心地踏上歸途。移動距離不論遠近,其實只在方寸之間。
(下)
聯合副刊2022.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