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佳恩

有些話我只能化成唾液嚥入喉頭

一條杏棕色細枝從下腹私密叢林攀爬到肚臍上方，隨著呼吸脹縮，枝枒彷彿有生命力地開合；當我彎腰，細枝周圍皺摺出輻輳狀紋路，肉色腹皮乍看是片剔除了葉肉、有著網狀結構的葉脈。

從未想過在身上紋繡圖案。大學時交往的他努力說服在彼此臂上刺紋對方姓氏，日後一見這永恆的印記，便會召喚肌膚繡名那一刻內心湧現的深情與痛覺神經隱忍的記憶，如此嘴邊即將滾沸而出的分手狠話就會硬生生地被壓抑。他找了一家回顧率極高的人氣刺青店，聽說衛生且手工細緻。

妳是不是怕痛？見我不為所動，他下了這個結論，不停秀出一則娛樂版新聞：銀色情侶強尼戴普（Johnny Depp）和薇諾娜瑞德（Winona Ryder）大方曬恩愛，男方在手臂刺下女孩名字：Winona Forever。

我內心嘀咕，感情的深厚不見得要以外顯方式印證，怕痛是原因之一，也擔心分開後印記成了尷尬的存在；加上我倆姓氏一甘一林，合念與並寫都不是太好聽。由於交往的他是爆衝獅子座，有些話我只能化成唾液嚥入喉頭。

獅子男不死心地舉好友為例：小周與女友分別在小腿刺上日與月，昭告大眾：對方是彼此的太陽與月亮；老姚與女友是熱愛衝浪情侶檔，各在肩頭刺尾鯊魚，見面時總要來句通關密語：我朝著你游來。

大三時，每對都面臨即將到來的畢業與就業，原先的人漸漸不在身邊了，不慎於校園一角碰面也儘快閃避，彷彿同處一室就會成為彼此的塵蟎。聽說小周女友與老姚女友都另有鍾情對象，然而之前的刺青面積稍大，花了數月才漸漸洗去痕跡；洗刺青比刺青更痛，肌膚也會留下紅腫與傷口，彩色紋身更需要昂貴的雷射治療。我想到腿上的日與夜，白天、黑夜原本就兜不在一起；而鯊魚圖樣似乎預言著老姚與女友分開時的互撕。

他在我幽暗的生活隧道裡照進微光

在身上留下兩人約好的印記或圖案，那是承受疼痛後、訴說著專屬權的戀人絮語；但分開後刮除了紀念，殘留的只有痛。有時喜歡一個人只需數分鐘，洗去對方的痕跡卻耗時久久。那時年輕的我未曾想過日後有人會在我身上留下一道抺不去的深痕。

這道印記最初不似葉脈，將局部放大細觀，只是條凸起的肉棕色蚯蚓，我求助皮膚科雷射、注射除疤針，它仍文風不動地定在原地，才知自身蟹足腫體質會讓疤痕增生，削去醫學美容的神效，也許那是對方要我牢記，定情之物不能像前幾任贈送的耳環相框馬克杯，說丟便丟。有時覺得身上這道痕跡是地圖上的座標，將人生某時期的故事定好經緯，任何時間點都能乘車穿越時空回去現場探勘。

遇見這位留下印記的人之前，我身體極差，每個月有兩天下午回診治療甲狀腺低下及檢查賀爾蒙數值（甲狀腺會影響全身內分泌）。當時我治療不孕症多年，先生工作繁忙，兩人談話時間不多，回診多半是我孤身前往檢查、聽報告，醫院超音波室及抽血檢驗中心是我的常駐站。由於不孕針劑在肚皮留下點點孔洞，我常在上頭擦拭乳液，揉散瘀青，久之，下腹像一只米色鼓脹的針線包，上頭殘留針扎過的青斑。

回診第七年，飽嘗賀爾蒙針劑的反胃暈吐時，我遇到了印記主人，他在我幽暗的生活隧道裡照進微光；我生活壓力大時，他輕快厚實的心跳是安神曲、是一聲聲的加油，他會提醒：咖啡適量、少冰飲勿熬夜。我們都喜歡順成蛋糕的手工餅乾，甜食讓我的腰間肉浮現著層層閃亮的油花，是被他養出來的幸福肥。我們都喜聽鳥鳴、望月，當我凝視這些美景，他的心跳也頻頻加快；我的回診報告不樂觀時，我感受到他輕聲地安慰：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兩人能相伴久久，是朝著共同的遠方慢慢走；一方快墜落時，另一人也能伸手接住。這並不容易，相處過程難免遭逢突然的劇變，要從容面對需要有高EQ。

我與印記主人遇到的緊急事件在庚寅年暮春第一個周六，早上九點，我們約好見面的時刻，前晚我突然無預警地腹痛，胎位不正，他臍帶繞頸三圈，距離飯後才三、四小時，不能麻醉，他知道之前我的體內曾夭亡三個寶寶，約莫感受到不安，著急地在我體內翻攪、擠壓、扭踢，醫院溫度極低，病床、椅子、點滴罩著不太真實的灰白光，我額間背脊直冒汗，意識模糊朦朧，周遭傳來細碎走動聲與言談，空氣瀰漫著酒精與尿騷氣，鄰床斷續發出因為陣痛而尿失禁的驚呼，我催眠：這是幻境，但下腹撕裂感與羊水破裂汩泌而出的濕膩又如此真實。

擔心他被細菌感染，醫生緊急宣布半身麻醉、剖腹，也許他這位前世情人等不及要見我了吧。劇痛、哀號近五小時，護士為痛得打顫的身體擦拭酒精，預示即將迎接兩人的初次見面。我的下腹割了一道裂縫，照進來的混沌天光迎接他的降生，聽見那宏亮的啼哭，我也跟著落淚，他給予的定情禮，漸漸長成了葉脈，不凋，宛如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