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5 09:37:07阿盛

【文友新作】小妹 — 黃春美

小妹。(圖/想樂)


小妹。(圖/想樂)


我和小妹差了四歲,我們共同經過的童年時期很短,一起玩了什麼遊戲,毫無記憶,然而,她愛哭,一哭就煞不住的種種哭事卻是深刻。哭,於小妹像是吃飯喝水般日常,東西不見了,頭髮把她剪歪了,有時不明原因,都可以讓她哭得死去活來。

小妹的哭功,鄰居大人小孩皆知,她的名字有個「玉」,於是有人喊她「愛哭仔玉」。一旦她哭袂煞,祖母忍不住就罵:啊是哭路頭或是吃死雞仔腸?然後氣得從牆角抓出趕雞用的雞箠,在地上敲打威脅。但,愈是威脅,她哭得愈大聲,任誰都拿她沒辦法,只能等她哭累了,睡著了,醒來,忘了。

妹七歲那年,某日下午蹲在廚房水缸前哭,直喊「肚子痛」「肚子很痛」。彼時父母都工作去了,祖母不知去哪。我給她吃胃散,在她肚臍塗白花油,但她仍是哭,後來滑坐地上,背靠水缸,雙手抱著肚子猛踢,踢掉拖鞋後,兩腳不停地蹭來蹭去。午後三點多的陽光斜進屋裡,我拐騙她,媽媽快回來了。她毫無停止哭鬧的跡象,哭得我很煩躁。我也曾肚子痛,吃藥散,塗白花油,睡個覺就好了,沒什麼大不了,妹竟哭成這樣。

當時我十一歲,感知生活困苦,母親不得不外出工作貼補家用,內心本就愁悶,現下又面對小妹無止盡的哭鬧,莫可奈何之下,忍不住訓她:一直哭一直哭,你是吃了死雞仔腸嗎?不哭,肚子會痛,哭了,還是一樣痛,那就不要哭了,知不知?

彷彿哭真的能減少痛楚。小妹撕心裂肺地哭,直到廚房光線漸漸隱沒,母親進門,見狀,趕緊叫三輪車送她去醫院。不久,只見母親一個人回家,妹闌尾炎緊急開刀,她回來準備住院事宜。我擔憂之餘,想起兩年前母親在廚房下腹疼痛,卻極力隱忍做飯燒菜,就醫時,闌尾阻塞破裂穿孔,造成腹膜炎,開刀住院十幾天仍未能恢復,虛弱得連拿衛生紙擤鼻涕都吃力,我幫她擦拭那一刻,好怕失去她。此刻我也害怕失去小妹,更對白日的責罵感到愧疚。我想好好彌補對她的虧欠,每天到醫院去探望,她仍是常哭,醫生擔心傷口裂開,於是以鐵夾固定傷口,我想辦法安慰哄騙,都徒勞無功。

翌日,三嬸的外甥女寶燕姊來我家,我想,她長我三歲,一定會講很多故事。於是,邀她一起去醫院。她講了什麼故事,已不復記憶。有一天早上,我學寶燕姊講故事給妹聽,她特別安靜,初以為聽得入神,但安靜得一點也不尋常。突然,她的眼珠子吊起來,兩手拳頭緊握,全身抽搐,緊咬牙齒,那真像是電視連續劇裡,人中毒後斷氣前的模樣。母親不知去哪,我驚嚇之餘,趕緊按了垂在床頭的紅色鈕……

由於小妹術後常哭鬧,影響傷口癒合,後來,肚皮爬了一條發胖變形的大蜈蚣。

多年後,我們聊起她的愛哭事,她都還記得。她認為童年愛哭可能是家中排行情結。妹有二個姊姊,上又有哥哥,長男備受家人疼愛,下還有弟弟,老么當然得寵,她覺得自己像是多餘的,沒有人關注,有段時間,姑姑的朋友還數度遊說母親把她送人當養女,她很傷心,幸好母親沒答應。然後,說起她小二那年開學後不久,學校發下繳費三聯單,由於家裡五個孩子要繳的學費太多了,母親來不及籌錢,不敢再向鄰居借,打算去向阿姨借,要我們先上學。大家都出門了,唯獨她硬是要拿到學費才肯去學校,於是賴在地上哭,怎麼勸都不聽,哭得母親心煩,忍不住拿起竹枝抽打,打得她小腿滲出血絲,後來是爸爸拿藥膏塗抹她的傷口,哄騙她,騎腳踏車載她去上學。她說,那是她唯一被母親打的一次,也是唯一感受到父愛的一次。

父親的生活非酒即賭,日子向來逍遙自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幾乎是缺席的。許是如此,我與兩個妹妹潛意識裡一直在尋求他人的珍愛,好填補生命中的空缺,於是對初戀者的追求愛慕,都像灌了迷湯,無法抗拒,同學還在讀大學,我們就步入婚姻。小妹最是不幸,闖進她生命中的男人是個渣男,凡識者,皆訝異怎有女人願意葬送自己,還有人說他娶了妹妹,根本是撿到的,莫不急急苦勸。妹心裡清楚明白,卻還是沉迷愛戀,無法自拔。母親苦惱,求神問卜,連神明也反對,給了一支下下籤。然而小妹依然堅持她的選擇,母親看她神情終日黯然,日益消瘦,擔心她想不開尋短,只能祝福。

在她婚禮前一天,我仍力勸。然,換來淚水與無言,沉重鬱悶的空氣,讓彼此隱隱有了距離。氣極,狠話告誡,日後遇到任何困難自己想辦法解決。

婚後,妹妹向我們借錢購屋,為了繳房貸,白天任職幼稚園主任,晚間到診所兼職掛號批價作業,假日到陶藝班幫忙燒陶。男人從事房仲,但公事包提了,總往電動玩具店去開發客戶。妹一人背起所有家用,連生養小孩都不敢奢望,她默默承受許多艱難,回家從未見愁苦怨懟。我心疼悲憫,腦海裡常不自覺就浮起袁枚祭妹文文末:「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這般聯想對妹實在殘忍,但管不住大腦裡的額葉啊。或許不知所以,只好致祭那比死亡還沒有希望的婚姻?

小妹的日子有時也教我想起過往。自懂事起,父親在發薪日那天總是凌晨才醉醺醺進門,交給母親的薪水只剩幾張鈔票,翌日母親拿去還米店,還菜販,沒幾天又重新賒欠。母親默默推著那顆荒唐的大石頭到山頂,看著它往下滾,再往上推,如此不斷循環。我曾怨她懦弱,不吵不鬧,只會流淚歸諸她上輩子欠的,今世要甘願還。小妹不也默默推著一顆大石頭?我數度勸她離婚,她不知如何回答,往往嘴角勉強往上一咧,笑容比哭還令人心酸。母親則說,婚姻命中注定,勸和不勸離,打破人家姻緣七世窮,要我別造業。

好吧。算了。

有一天,小妹去銀行繳房貸,行員告訴她房子已經賣了,無需再繳。她一時聽不懂,再問。「房子已經在別人名下了,以後不用再繳貸款。」她瞬間全身顫慄,回到家,重新思考自己的未來。我聽聞,興奮得以為這是一道神諭,感謝歲月惠人,十幾年的見識重新托起妹妹。母親最後一個知曉小妹離婚,以為她難以接受,卻說,這樣很好,回家和我作伴。

幾年後,妹生命中出現第二個男人。「前夫」這詞都讓人感到噁心,「妹婿」二個字,終於得以輕鬆自在說出口。

日前,與妹在家午茶,談著談著,又談起往昔,她說起過去沒讓家人知道的事:有一天晚上,診所下班,下大雨請男人來接,男人說要去簽約,晚點回家,妹納悶,都已是資深業務,天天說要去簽約,怎從未聽說冒泡?於是,鎮上的電動玩具店挨家找。果真在一家遊藝場的炫光遊戲聲中,瞧見他一手抓著電動遙控器,一手從桌上一個鞋盒大小的盒子裡抓起一把又一把的代幣,嘩啦嘩啦全餵進機台。一個代幣十元,那些代幣要兼差多久才賺得到?那聲音讓她耳朵發脹,心在滴血。她淚流滿面勸他回家。他說好。真的一起回家了。但半夜醒來,人不見了,通宵打台子去了。

妹說,當時每個月最怕接到銀行催繳房貸的電話,到後來乾脆不接,也多次偷偷挪用幼稚園公款,等發薪日再補回,日子永遠捉襟見肘,大樓電梯壞了,沒錢繳維修費,無臉見人,為求心安,上下五樓住家只好步行……

當初怎會嫁給那男人?可能是生命中缺少關愛與呵護,而他巧言,加上不喝酒,就算喝了也不會瘋瘋癲癲,比爸爸好多了。妹的一番話,令人不勝唏噓。我不免想起當年也因先生沒有父親的影子,便以為值得共度一生。我們各自以父親作為擇偶的參考範本,看不到本質,婚後又不自覺地以母親作為人妻的榜樣,內心憤怒,凡事隱忍,等明白了,都已半百老婦。

日光西斜,妹的臉亮晃晃的,突然想起余秀華在〈離婚一周年〉的一小段話:「喜歡把一件東西用到不能用,而婚姻是好多年前就不能用了卻偏偏用到如今的一個馬桶。」


聯合副刊2022.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