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壁虎蟑螂及其他 — 鄭麗卿
牆壁上忽然出現一隻壁虎,不知道牠何時從何處潛入屋內。
大壁虎身體圓胖,偶爾輕聲叫兩聲,久違的讓我懷想起兒時記憶的蟲音。幾日後,又聽見細細的怯生生的叫聲,不多時一隻小壁虎尾隨大壁虎出現在牆上。
一日,在廚房流理台上先生目睹壁虎悄悄欺近一隻小蟑螂,猛然伸出舌頭,一口吞下蟑螂,隨即便聽見牠咬嚼硬殼的喀喀聲響。他興奮地說真的就跟動物頻道上蜥蜴吞食昆蟲的鏡頭一樣耶。
有時,小壁虎單獨在牆上歡快奔行,忽然停住,抬起頭左右張望一下,又羞澀似地跑開了。牠細瘦的四肢身軀充滿活力,姿態活像個放學後四處翻滾跳躍的小男生。小壁虎伏貼在毛玻璃上的兩對腳趾像四朵移動小花,更多了活潑潑的趣味,很是可愛討喜,惹得這位退休大叔對牠又愛又憐,臉上煥發孩童似的神采,興致盎然地觀察起牠來。這讓我感到新奇,小壁虎具有這樣的力量啊。壁虎對於此渾然不知,幾天後又不知躲藏在什麼角落了。
那時候,我們正苦於牆角一直出沒的蟑螂。
當有人大喊一聲:蟑螂。
頓時,腳步雜沓。蟑螂也立即察覺到被發現了,迅速奔逃,但明顯已驚嚇得左衝右突,瑟瑟抖動的長長觸鬚偵測著安全方向,似乎在猶豫著往哪裡躲去才好。我方全家動員,拿起消毒水、掃帚和拖鞋,彎腰、趴下跪地尋牠千百度。這樣的陣仗對付一隻二公分大小的蟑螂,見牠急速划動腳步,慌張無措奮力求生的模樣,殺手之一的我,就在一隻拖鞋即將打爆牠的瞬間,被牠觸動了。
我想到附近菜市場定期噴灑殺蟲劑,第二天還依稀殘留讓人掩鼻的毒藥氣味,路面兩側便散鋪著點點深棕色的蟲屍。死去的蟑螂仰腹朝天躺著,細細的腳蜷縮,彷彿是死前驚恐掙扎的絕望手勢。偶或有一兩隻蟑螂的腳還輕微抽搐、顫動著,像在求助,也像斷續表達著什麼。
打不死的蟑螂早已是一句惡毒的髒話。話說回來蟑螂是招誰惹誰了,平日人人喊打,時不時要噴投殺蟲劑大規模撲殺,必置之死地而後快。
我們對蟑螂的恨意從何而來?
有人一見蟑螂就先尖叫跳腳;有人下意識地看到蟑螂必殺;我呢,就恨牠躲藏在書堆深處裡產卵,在書冊的側邊排遺留下汙漬。
蟑螂帶有一股特殊的臭味和種種病菌,你眼看著牠爬過廁所和垃圾桶,也爬上廚房流理台和家中任何角落,教人本能地嫌惡起來。在都市裡儘管紗窗紗門嚴密,桌上的水果盤仍不免引來果蠅盤旋,不知牠們從多遠的地方聞果香而來;蟑螂也是防不勝防,從通風口或者排水孔入侵,或者早就蟄伏在屋內的陰暗角落。總打不死的蟑螂,我們用過多少方法企圖消滅家裡的蟑螂而無功,而牠們只要有食物的碎屑即能滋生不息,只有更多,沒有死滅。
小時候的鄉村家家門戶洞開,貓狗自由穿梭,雞鴨在庭院閒步啄食。「門戶不嚴」的老瓦厝裡難免有螞蟻、蜘蛛、壁虎、旯犽,蚊蠅等等出沒,有時也飛來蜜蜂,牠們既不少飛翅,也不缺螫刺。屋頂牆角張掛的蛛網只有在過年前才掃除,還有諸多微小不可見的不知凡幾的小蟲子。鄉間當然也有蟑螂,而且特別肥大,但數量並不特別多。天生天養的昆蟲世界依循生物神祕的運作規則,自行維持著一種生命的平衡吧。
在農地上人們早已和那些會爬的、會跳的、會飛的小蟲相處慣了,看待牠們的方式自有不同。知道牠們無所不在,知道牠們如何互相滋養,自生自滅,不勞你動手。在同一屋簷下頂多大手一揮把牠們驅離眼前,彼此相安無事,沒人有空閒因牠們的存在而煩之惱之。老屋的窗台上有馬陸爬行和幾坨壁虎落下的糞便,與在夜色中抬頭望見星星月亮一樣自然而然。
蟑螂族類繁多,存活在地球上已有數億年的演化歷程,想來其存在必然也有某種深意。直到目前,雖然蟑螂怎麼說都惹人嫌惡,但如果我們接受「蝴蝶效應」說,又比如小壁虎也能牽引出大叔的童心,星光和月色觸發了古今多少詩歌、文學作品的靈感,請容我蹈襲雨果在《悲慘世界》尚萬強的拋荒花園說法:「一切都為一個整體在運行。代數可以運用於雲層,日光有利於玫瑰,哪個思想家敢斷言,山楂的芳香對星體毫無用處。……從太陽到蚜蟲,誰也不能藐視誰,彼此都相互依存。」
聯合副刊2022.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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