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界 — 栩栩
很少造訪醫院的朋友告訴我,醫院有股味道。
什麼味道?這個嘛,朋友面有難色,遲疑了好一會才開口,大概是消毒水味吧。
每一日,醫院大量地噴灑酒精和漂白水,從扶手、電梯按鍵到桌椅牆面,擦過隨即揮發,而後又重行擦拭。液體揮發了,氣味卻逐日深入器物紋理,木料金屬陶瓷塑膠,無一例外受其浸潤,最後,氣味會與器物們合而為一。
消毒水只是一個粗略的概稱,這組嗅覺符碼由酒精、洗手液、漂白水、碘酒和紫外線所構成,醇類清涼微刺,洗手液略帶粉感,漂白水和碘酒味嗆而刺,紫外線聞起來則像過度曝曬的紡織品,有人說,這是臭氧味。
消毒劑抑菌抗疫,對近身與疾病相搏者而言,它像一層殼,阻絕炎症屏蔽感染,人躲在殼裡面,免受百毒侵擾。於是,再難聞,也就都能忍耐。何況聞慣以後,居然也有一種異樣的安全感,每當套上瀰漫著淡淡鍋爐氣味的工作服,口鼻被新拆封口罩殘留的環氧乙烷(EO)所籠罩,我立刻知道氣味們築成一道無形的牆,圍繞我,庇護我。
這是消毒劑拉起的另一道防線,在遏止傳染之外,它遮蓋氣味。
但凡人身,自然捎挾體息。初生嬰兒聞上去非常之甜,像塊牛奶糖,人們如蟻群般聚攏過來,眉眼皆含笑。嬰兒散發著純淨而單調的奶香,待幼兒長成,屬於個人的氣味才逐步成形:或乾爽如麥桿,或厚郁如香料。體味是指紋。
然而,醫院司生死,掌藥石,撲面而來的畢竟多是血肉殘軀。頭油耳垢唾沫痰液舌苔,人身多孔竅,一束束腺體蜿蜒纏繞,不斷地泌出各種油脂黏液,不斷向外冒,往下,潮騷暗湧,可意會而羞於啟齒的便溺和陰部異味;間或夾以血汙肉屑,或伴隨酸水食糜,氣味如菌落般雜揉滋衍,終日縈繞不散。
不知道為什麼,身染病症時,人聞起來比平時更複雜,酒精高熱酸酵,生病的人發出獸的味道。
氣味的確可以作為診斷線索。氨味多與腎病相關,綠膿桿菌感染帶有葡萄熟果味……我逐漸發現氣味之間亦有一道隱約的界線,一旦越過,就被歸入疾病。卡繆《鼠疫》和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不約而同地提到甜爛蘋果味,這介於甜美與腐朽的氣味將敲響黑死病的喪鐘,至於推理小說經典橋段:偵探俯身嗅聞死者口腔,假若隱約傳來苦杏仁味,立即推斷死因為氰化物中毒──其實,近半數的人無法藉由嗅聞辨識氰化物。
病情或可隱瞞,氣味卻難遮掩,疾病需藉由實質途徑傳染,但氣味不必。氣味像一塊餌,一旦佈下,接下來只要耐心等待,颳起一陣風,吹一口氣,隨即漂浮四散,最終抵達佈滿嗅覺受器的嗅覺上皮,勾起無窮好奇。
患者也會察覺體味的改變。診斷疾病需要受過專業訓練,對氣味的敏感度卻更接近天生,我曾聽癌症病患談起發現癌的契機,不是摸到腫塊或持續不明原因疼痛,而是自我感覺體味異常。患者告訴我:「這很難解釋,不過,我知道我聞起來不太一樣了。」確診以後,他每日洗澡數次,試圖洗去癌的氣味,卻仍然徒勞無功。氣味的改變其實暗示身體主權的讓渡,失去的主權,可能會再度交還,更多時候,則是不可逆。
醫院多長廊,左右各闢病室,一間接連著一間,氣味交叉遊走,幾次折返,汗臭血水食物熱煙就落了滿身。並非所有異味都指向疾病,有些源於日常生活習慣,比如隔餐便當;有些不過是環境背景中的雜訊,比如潮霉和油漆;有些則暗示了患者原本在社會中的頭銜高低與人際紐帶深淺,比如花香……每當我踏入病室,我會先深吸一口氣,試圖辨認疾病是否先我而至,暗中設下埋伏。
最先湧入鼻尖的時常是尼古丁,新鮮尼古丁辛嗆而略帶火氣,近於張牙舞爪,經久,焦油味逐漸散去,爪牙收攏而日趨深沈──攀附纖維,積澱臟腑,化為X光片中的一抹煙雲。抽菸當然不被允許,患者亦懂分寸,放風前打聲招呼:「下樓透透氣。」彼此心照不宣。氣味雖不能言,卻是最有力的證詞。再靠近一點,薄荷油暗示脹氣、偏頭痛或蚊蟲叮咬,香皂和潤膚乳液多半意味著受到良好照護,至於樟腦花露水之類,猜想是從衣櫃妝台帶出來的,病中仍然講究體面,患者想必頗重禮數吧。
第一印象是重要的,先記住輪廓,而後才細嚼慢嚥地將氣味吞吃入肺,一股股分拆辨識。身體是肉,一旦變為氣味的溫床,其核心風味也多半圍繞著血肉:炎症、積液或穢物,成蛀壞空。氣味即血肉。肉的需求不外乎餵養與清潔,最基礎的生理層面,然而,再怎麼勤於餵養清潔,最後,肉會不可避免地腐敗,即便腐肉剜盡,上藥,層層纏裹包覆,病腐氣息仍然宛如附骨之蛆,久久揮之不去。每一次嗅聞,都是為了更精準地對應並擴充整組病氣詞彙,區分越仔細,便越能循氣味抓出病灶。
疾病的氣味難免多有不雅,比我資歷更深的前輩們早早練就一身聞風不動的本事,一旦遭遇奇襲,不僅足夠自保,且能避免雙方尷尬。那優雅身段並非人人苦練能得,而對於病氣的拒斥,除了一己之好惡,恐怕也來自趨吉避兇的生物本能。
病菌會深入身體,氣味也會;病菌的宿主是人,氣味的宿主也是人。去除氣味,幾乎便等同於戰勝疾病。兩者不但來源緊密相關,其治理的邏輯同樣具有驚人的一致性,前者藉由消毒劑剷除,後者仰賴藥物根治。只是,病菌在顯微鏡底下終究會顯形,而氣味不可見,卻比任何可見的身體部位都更使人感覺裸露。從最簡易的清潔到最深層的滅菌,日日勤拂拭,假若除而不盡,只得戴上口罩加以遮擋,遍灑精油花水,試圖覆蓋疾病的蹤跡。
遺憾的是,當人們努力清洗除污的同時,疾病也日夜不懈地分解著身體。但凡一息尚存,孔竅們便將很快再度填滿它自己:痰液積蓄,血水滲漏,屎尿排出。氣味於是成為一道時刻變動的防線,這端有人反覆消毒加固,彼端,疾病不動聲色地伸出觸手,尋找破綻,伺機發動另一場反撲。疾病與消毒劑彼此拉鋸,既不相容,又無法完全抵消,一吐一吸,醫院中無處不存在這永不疲倦的拔河。
疾病以氣味標記勢力,換言之,氣味乃疾病的記號。氣味一再試圖跨越的,其實是病與非病的界線。
為了越界,氣味會矇騙嗅覺。一種常見狀況是嗅覺疲勞,這是避免過多訊息造成神經系統負荷過重而生的機制,另一些狀況則被視為疾病。失去氣味,也許將暫時使人豁免於感官侵擾,然而,它隨即落入另一種恐怖之中:那意味著,界線的泯除。
氣味也會抵達消毒劑無法觸及的深處,甚至,它會完全侵入我,最終成為我的一部分──據說,外科醫師對酒精的耐受性更高,善飲者不知凡幾,滴酒不能沾者反而時常被視為異類,這是因為長年待在手術室,環境中的麻醉氣體早已在不知不覺之中經由毛孔滲入體內。
如同某種隱密的足跡,以乳為始,以塵土作終,氣味從中蜿蜒行過,忠實記錄人們的年齡、環境衛生、飲食偏好、生殖週期與種種經歷。那麼,消毒劑試圖抹去的,其實是人的總和。某些體質敏感的人聲稱,他們可以憑藉氣味感知死亡,人之將死,氣味也會有所不同。這樣的事,我是相信的,動物會經由氣味辨別敵我,雖然人類解讀氣味的能力遠遜於動物,但死亡降臨前夕,或許真能察覺氣味越過生死之線前來示警。
而我只是來過,受洗滌,被浸潤,在病氣和消毒劑之間隱約感覺一種此消彼長,但無論潔淨或汙染,我都無法長久偏守任一方。我只是嗅聞,記錄,走走停停。我所行過的窄路,是安危之界,生死之界。
—— 2021新北文學獎散文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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