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碘 — 栩栩
圖◎michun
我對碘十分警覺。
說得更確切些,不是碘,而是碘酒。碘酒是碘溶於酒精的混合物,可是它不像碘,遇熱會揮發為深紫羅蘭色的蒸氣,也不像酒精使人暈眩盪漾。
碘酒往往與傷口緊密連結。皮膚薄如蟬衣,卻是天然屏障,一旦破損,血水如絲縷般向外滲漉不絕,雜以皮屑斑駁,飛沙落塵,若未能及時清洗消毒,待血水乾涸,處理起來更費事。都言皮膚表淺,但表淺有表淺才會遭遇的搓揉,鵝白棉枝蘸飽碘酒,以傷口為中心向外畫圓塗開,熱辣刺麻癢一股腦兒湧上來,所謂皮肉之苦,一半始於刀劍,另一半是刀劍的仿真。
若不然,碘酒也關乎變色。小學自然科學課堂上,取碘液測試澱粉,深褐色碘液滴入馬鈴薯或玉米,豐饒大地瞬間變色,一塊塊藍黑沉澱物凝聚成團,像青紫疼痛的身體。
碘酒帶走菌落,只是,有時候它彷彿帶走更多。
那是繼口罩、防護衣、手套存量告急之後,新一輪的物資荒。防護用具尚能盡力撙節,洗手卻無論如何不可能省略,於是,當原本使用的抗菌洗手液供貨不足以後,醫院提供了碘酒做為代替。
褐黑的液體注入掌中,黏稠,微嗆,兩手一搓,順著掌紋緩慢流向每一處縫隙死角,碘酒起泡不易,得輔以洗手刷來回刷洗,刷毛粗韌,指掌腕肘來回刷一遍,水嘩啦一沖,一層透明的皮也隨之流走。
刷過手,手上仍然殘留著奇異的滑膩感,毛孔縮起來,既乾且澀,從指尖一路繃上來。碘酒易著色,改為供應碘酒後過不了多久,水槽邊緣就積了一圈若有似無的暗色濁垢──那是無數雙手刷洗之際,沿指掌動作飛甩出去的泥褐泡沫,泡沫沖去了,殘存的碘卻逐步積累孳生。汙漬經由雙手伸向萬物,紙張,衣袍,斑斑點點,一旦不慎沾染就再難洗去。
每日洗手多次,洗得多了,不免懷疑色素是否就此附著於肌理間隙,愈洗愈黃,愈洗愈粗。肌膚是另一種纖維。當纖維反覆受損,輕則紅腫搔癢,接著開始脫屑,並伴隨以細小的龜裂,甚或流血。假若受損不深,養護也得宜,龜裂終會再度癒合結痂,一段時日過去,新生肉皮覆蓋完全,痂於是脫落,露出幼嫩而服貼的肌膚。纖維會修補它自己。然而,一旦時常處於受損狀態,又或是破壞程度遠超過可修補的範圍,織補趕不上斷裂,纖維就被倉促地壓成一團,粗糙的,人們稱之為繭或疤痕的東西。
像所有過敏者一樣,愈避之唯恐不及,過敏原就愈發無孔不入。手術前,手術部位先用碘酒大面積消毒,爾後才下刀;優碘坐浴被廣泛運用於飽受婦科炎症之苦的患者身上,甚至,善飲的朋友曾告訴我,艾雷島產泥煤威士忌以煙燻混合著碘藥水味為其特有香型,碘香來自泥煤煙氣,泥煤來自千萬年前苔蘚的殘骸。
死皮剝落,新肉長成。病菌和刀劍使人千瘡百孔,碘也使人千瘡百孔,最終,兩者會變得非常相像。我試著不去思索那死去的自己的一部分,受時間擠壓純化,會變為什麼,我只在每晚臨睡前張開雙手,仔細膏以乳油,準備迎來下一輪過敏循環。●
自由副刊2021.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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