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取國立大學的阿刁寄來照片,以跨過大學正門的動作誇下豪語:那是他由低收入戶翻身的門檻。為了答謝我的教學輔導,熱忱邀約去他家作客,地點位於新北郊區。
阿刁的家庭常被同學嘲笑是「老芋仔娶番仔」。初次見其母親,清秀美麗,一雙深潭大眼裡倒映我的身影,似乎將我吸入那對瞳孔深處。阿刁父親招呼時,有濃重外省口音,要請我享用他們家的國宴——殼殼餐。
秋蟹多貴呀?不想給這戶人家添麻煩,我正要推辭,阿刁關掉其父正在收聽廣播的收音機,用食指比噓。他們家客廳餐廳不分,客廳正中一只方桌是用餐處,離桌緣一尺處放置雙爐瓦斯。隨著其母翻炒動作,爐上傳著殼鏘、殼鏘脆響,整屋子滿是九層塔、辣椒及米酒的爆炒香。想著等會兒即將吸吮蟹膏,紅脂鮮香,又有阿刁母親親手釀的小米酒,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鰲,暢快。這家融入了外省、原住民及擅用九層塔的台菜料理,隱隱含藏著多族雜揉的空間感。
阿刁自豪地介紹其母拿手廚藝,安靜才能聽得響,我們屏住氣息,聽其鏟動、甩鍋、滴香麻油,油沸噗嗤,頗有莊子庖丁桑林之舞的節奏律動。一曲奏罷,那美麗臉蛋轉身招呼上桌,我的筷子,被盤中露出的某截黏稠軟身黏在半空中。
那是盤蝸牛,殼身有著長頸鹿皮毛斑點。我一定被這黏軟的殼類爬行動物附身了,全身由外至內,思考血液吞嚥說話,全以極慢速緩˙步˙爬˙行……
其父以手抓取一隻,滋滋地吸吮,轉瞬間乾了杯小米酒,談起常拿著布袋在雨後田野間撿拾蝸牛,他家自栽作物沒農藥汙染,蝸牛常活躍地在溝渠裡爬。此食材是天賜恩典,除了大火炒,還能煮湯,或以火烤至七、八分熟,撒鹽、淋酒,鮮美,且是男性生子良方。有些口音需仰賴阿刁說明我才恍悟。說話間,他們一家吸吮鮮汁聲不絕,其父補充說明:吃完一定要再用力吸取殼面的漩渦狀縫隙滋味,如此吃完一只蝸牛,才能無愧於牠的以身相許。
這是饕客與食物的相知相惜吧,品嘗者能賞識食材的每寸價值,蝸牛若有靈,也不枉犧牲了。可惜我口拙味鈍膽小、不懂得鑑賞。
見我遲遲沒動筷子,阿刁說,吃起來像硬一點的海蜇皮,聽說國外有些人用麵包夾住滾燙蝸牛,優雅地翹起小指食用,把殘存的汁水吮吸出來,以吃蝸牛界定人的品味。我們相視一笑,心知阿刁藉此透露,蝸牛這食物,會因本地外國被區分階級。食物於我而言,是思鄉懷人或是滿足口腹之慾的媒介,好不好吃,能否接受,是很個人的口味。
阿刁夾食兩隻至我碗裡,他們企盼地盯看,我乾笑,以筷當鏟撥動。「老師,吃呀。」「……這料理比起口感,是吃聲相的,光聞味道就有意境了。」殷殷期盼下,我舔了一口牠的吸盤。
面對殼殼餐,我想自己是被吞嚥了,至今,全身仍有被它吸吮的黏膩柔麻觸感,它吸取我舌尖時的滋滋聲,從未淡去。
聯合副刊2021.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