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識到夜的聲音之前,我睡得好,甚少作夢。
這城市白天巷弄裡的背景音是電鑽打牆打地板和打釘槍、公車卡車的引擎喇叭融合於鼎沸的市聲,抹鈍了噪音的銳角,久而久之也能接受那就是日常。
到了夜間十一點半,我所在的社區某人家放下鐵捲門,隔著相當距離流利的嘩啦啦聽來像個溫馨小提醒,該睡囉。
起先,夜晚的靜也是一種聲音,在耳中唧唧鳴響。總在我恍惚即將入睡時,對街夜間營業的不知是豆漿店還是7-11,經常有男女口角、兄弟吵架,斷續、破碎的語句像玻璃落地碎裂,極清晰,想聽個明白卻又渙散。夜的戲劇像一抹薄霧瀰漫闇暗中,可能有人心碎了,我愈來愈容易受驚的睡眠也破碎了。
過了午夜,樓上仍然傳來腳步聲,門戶開關的砰砰砰。黑暗中什麼聲音都加乘放大,越想睡聲音就越顯得擾人,我聽見針尖似的小物摩擦空氣掉落觸地,銅板掉下地板快速旋轉無數迴圈後緩慢下來又轉了幾圈直到躺平。無眠的耳朵清醒著收聽種種雜音,趕不走的蚊子似的。然後,熱水器轟轟響起來,水聲嘩啦啦潑灑,人就像躺瀑布底下一樣,泊泊的水流在牆中水管翻滾,沖著我頭頂刷刷而過。
激流有時而盡,夜深沉而廣闊,往往在我剛剛才進入睡眠時,忽然彷彿有一道車前燈劈開黑暗,拿掉滅音器的機車、改裝車自夜的深處如惡犬呼嘯著直撲過來,猛催油門噗噗噗狂吠幾聲又揚長奔去。我因被驚嚇而憤怒,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暗暗罵道:是在刷存在感嗎。夜又一夜,在某個時刻機汽車依然在路上狂飆,我依稀聽見騎士黑暗中的笑聲,伴以惡意的噪音嘲弄整條街人們的眠夢。
有時,是一排警車消防車救護車的警笛,災難似地傳來。更常的是開往建築工地的大卡車,一如地鳴般從遠處滾滾而來,卡車偶或按響喇叭,驚得連空氣都顫抖起來。聲音像煙塵,像飛霧,從空中飄來,沿牆壁往上爬升,在我耳畔轟響,卻又抓不住它,破壞我的睡眠之後無形無狀消失,像一場詐騙。
睡不成眠,在床上翻來覆去,是夜黑得不夠徹底的緣故嗎,總有聲音蠶食我薄脆的睡眠。無眠的夜有如躺在馬路上,任由各種聲音反覆輾軋,救護車啊嗚啊嗚不祥地響過去,像有人痛得叫出聲來。矇矓中,樓下公車電子廣播:請注意左轉彎,請注意後面來車,本車開往XX,複誦無數遍,直到引擎加強馬力轟隆隆駛離。陣陣車潮開始狂嘯而過,唉唷,大清早的。
回到老家,農村的夜晚夜鷹嘎嘎,青蛙呱呱,螽斯唧唧又唧唧真安靜。二三鄰人喝茶論政,聲音充滿他們的憤懣,異見,訐譙。因著農村夜晚的靜,語言的稜角清晰如針尖,句句刮搔眠夢的薄膜,直至幾聲狗吠中機車噗噗駛去。蟲聲又起,夜已過半矣。
聯合副刊2021.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