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2 10:05:54阿盛

【文友新作】火車路腳 — 黃春美

圖/顏寧儀


圖/顏寧儀


這家國際溫泉酒店去年開幕,是縣內最高的大樓,也是羅東的新地標。廣場前,七八支高聳的各國國旗隨風飄揚,母親和三姨站在那兒,仰望,四處環顧,神情肅穆。

之前她們都來過,老房子拆掉前與飯店興建時,來了好幾次。

一名員工出來招呼。我看著一旁的三姨和母親,回說這裡曾經是她們的家,只是來看看。服務生好意請我們進去參觀,但我們還沒看夠,不急著進酒店。

噹噹噹。轟隆轟隆轟隆。一列白色普悠瑪號列車飛馳而過。我獨自步出飯店廣場,走向平交道,時間將我童年視界中的寬闊變成眼前的逼仄。我沿著記憶的鐵軌,走向久遠的過去。

彼時,母親常帶我們回她娘家「火車路腳」。顧名思義,火車路這頭下坡的聚落都是「火車路腳」,另一頭靠近羅東市區則是「火車路頂」。如果開口問路,「火車路腳」,這幾百年的老地名,遠比正名「羅莊」或詳細地址更容易導出正確地點。

跟母親回娘家,總是在過了平交道後,內心開始惶惶不安。小雜貨店轉彎,經過一條小河,兩棵大蓮霧樹,外曾祖母和三姨家到了。

外曾祖母、舅舅、舅媽,五個表姊妹,所有的稱謂,怯生生喊完,再到隔壁三姨家,喊姨丈、阿姨,兩個表姊。他們和我們招呼閒話,但我內向害羞,很快就又陷入尷尬的沉默裡。母親走到哪,我跟到哪,有時就鼓起勇氣向表姊借書來看,或者和妹妹一起晃進三姨家屋後竹林。竹林茂密,蛛網枯葉,日影斑斑,當葉片沙沙響起,長髮白衣吐舌的女鬼影像便閃現腦海,於是快快折返。

在外曾祖母家,唯喜歡看火車,每當噹噹聲響起,我就和妹妹快步衝向平交道。火車經過,風颳在臉上,腳下隆隆震動,我們向車上乘客用力揮手,直到火車消失在鐵軌盡頭。

有一天,又跟母親回她娘家,我從客廳走出,薄暮中,二舅騎著一部腳踏車回來,兩邊手把掛滿棉花糖,蓬鬆得像要飛起來般,他的臉閃著光,眼睛嘴巴都像在笑。我父親不曾買過這些東西回家,也不曾有過這樣慈愛的面孔。那一刻,我好想住進外曾祖母家。

那天,我真的要求母親讓我留下來。夜晚,大家睡著了,火車轟隆轟隆駛過,地面震動,床震動,我的心也震動。我對照起二舅與父親種種,一個閒來寫字讀書彈琴,另一個嗜賭,夜夜爛醉回家胡鬧,再想想表姊妹和自己的穿著,本就心生卑微,此刻愈覺卑微。

此後,和母親回火車路腳,總是抗拒。母親不明白我的心思,先是認為我畏縮,需要訓練,多次藉口要我送東西去給舅媽三姨,有時藥草,有時醬瓜,幾次後我拒絕了,她很傷心,說「三代不絕母頭親」,我一代就要把它絕了。母親說這話時,我才要進入青春期,半懂半不懂,暗地裡不知流了多少淚。

記憶的景深,長遠幽邃,當年不斷逃避的難堪,烙下許多清晰的傷痛。長大後,不痛了,回頭凝望,都癒合成一張張旅遊風景明信片。

我回到酒店廣場。噹噹噹。轟隆轟隆轟隆。一列自強號火車北上。母親和三姨靜默望向前方橫過的列車。我突然想著,火車是母親與三姨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如今她們靜靜看著火車經過,是否她們許多過往記憶,都埋藏在這棟大樓裡?

須臾,三姨說,飯店右側步道是以前外曾祖母常去洗衣服的小河。我探頭尋找,母親說,都加蓋了,不用找了。然後,她們說起那條河:母親出生十個月,外祖母病逝,外祖父在外另組家庭,外曾祖母靠那條小河幫人洗衣扶養五個孫子。她纏腳,每天抱著一大澡盆的衣服,一小步一小步往河邊行去,下雨或出大太陽時,就喊三姨幫忙撐傘。她洗衣服非常仔細,用木杵敲打,回家再用粥水漿過晾曬。而那同時,母親的舅媽久婚未孕,很希望有個孩子,母親就順理成章送給他們「壓花」。不多久,她舅媽果真順利懷孕,生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母親七歲時,她的舅舅舅媽相繼過世,弟弟妹妹送人扶養,她回到原生家庭。外曾祖母突然多了一個孫子養,且這孫子幾乎天天尿床,使得她要洗的衣物量又增多了,因此不喜歡母親,動輒責罵。而讓母親更委屈的是,讀小學時,晚上大家都去睡了,她還得過濾從河邊挑回家的水,以備隔天使用,但層層濾出的水滴滴答答,濾得很慢,她等得打瞌睡,濾完一缸水都已是半夜,隔天上課又是瞌睡。

母親與三姨再次環視四周,然後,目測步道過來大約位置,說草皮上那排紅色消防栓,以前種了兩棵蓮霧樹,酒店正門便是花園,旁邊是老家,再過去是三姨家。

三姨說,那兩棵蓮霧樹又高又壯,是小孩遊戲乘涼的好地方。母親說,大舅小時候像隻猴子,捉迷藏時常爬上蓮霧樹,躲進茂密的枝葉裡。大舅也是採蓮霧高手,他可以一手拿竹竿捅蓮霧,一手接,母親和阿姨們就負責提籃子裝。

那個曾經在春夏開了好多花的花園,她們說,有玫瑰、含笑、桂花、扶桑等等,但母親記憶最深刻的是綠籬,她說八九歲時,有一次她收拾曬在綠籬上的麻布袋時,由於個子小,提起腳尖用力拉,瞬間,一條龜殼花飛過她肩膀。

花園裡有個水井,平時就靠那口井洗菜、洗米、燒開水。幫浦打水是當年他們這些小孩子的事,那時,不遠處的火車開動駛出時,會發出「嗚--嘁嚓嘁嚓」的聲音,由慢而漸漸快,他們就配合節拍,一起嘁嚓嘁嚓按壓取水。

幫浦打水是好玩的工作,但,挑糞水施肥,去農會挑米糠、掃竹葉、捆枯竹生火等等就不輕鬆了,這些事,在阿姨們升上初中後,由母親獨力處理,她小學畢業後也被曾祖母留在家裡幫忙家務。

三姨家是後來興建的。那時姨丈隨國軍來台,在羅東工作,輾轉認識三姨,外曾祖母讓他們在隔壁蓋房子居住好互相照應。後來,三姨為了工作方便,也希望有更好的居住環境,於是在外購屋。

三姨和母親繼續尋找既往,邊說邊往酒店後方行去,那是我童年時期以為有鬼出沒的大片竹林。兩頭白髮在暮風中翻飛,說起竹林後方有個防空壕,有一次空襲警報響起,埕仔裡的人全躲進去了,阿發伯突然想到雞還沒餵,趕緊跑回家餵雞,途中就被炸死了。

我望向酒店高樓,和兩位老人一起走在不同的記憶軌道上。昔日,我年年夏天吃著外曾祖母家的蓮霧,卻不記得蓮霧的滋味。我也常進花園裏看花,卻只記得玫瑰刺人。如今,站在熟悉的土地上,我內心時而平靜,時而翻湧。

月前陪母親去二舅家,舅媽、二舅和母親談著談著,又談起老家。相同的話題,我聽了好幾次,卻仍覺新鮮。

幾年前,財團洽談土地收購事時,只有仍住在老家的二舅和住台北的舅舅不答應,其餘共同持分的親戚及鄰居都認為還是趁早賣掉較好。二舅為此抑鬱許久。他說,大舅到外地讀書,婚後遷居,大姨北上工作,二姨也嫁人之後,每次颱風來襲,瓦片飛走了,他就去買新瓦,和三姨一起爬上屋頂,我母親負責遞瓦片給他們覆蓋。稍長,連增建的浴室都是他親手搭蓋。屋後的菜園也是他闢墾種植。一磚一瓦一木都有二舅的情感,他怎不抑鬱呢?而久居台北的舅舅反對的理由是外叔公生前說過,就算老房子被政府沒收也不賣。

但一切都擋不住時代潮流。

二舅搬到市區後,天天騎腳踏車回去看老房子,有時發現門被偷了,有時發現窗戶被拆了,然後是牆面不見了,屋梁也不見了。直到挖土機開進來,他流著淚看著曾居住八十幾年的房子,牆傾,屋倒,塵土飛揚,夷為平地。

二舅很傷心,告訴舅媽說,拆房賣地分到的錢他不要,全給舅媽。舅媽說她不能要,於是又把錢匯進二舅帳戶。

飯店興建時,二舅和舅媽依然天天回去看,像一名盡職的監工。工地小姐好奇,忍不住來關切,二舅說,這裡是我家,並且指給他們看廚房大廳等原處,並且聲明,等大樓蓋好要進去住一晚。

二舅還是常常去看他的家。漸漸地,我發現他走路步伐變小了,記憶力差了,白天睡覺時間變長了,還有一次,我在馬路見他逆向騎腳踏車,短短幾年,所有關於老的事情一件一件發生在他身上,而這也讓我經常想起我童年時的二舅。

二舅的臉依然都是笑與慈愛,身體未有病痛,我認為他的衰頹不是身體老化,而是一生中許許多多滿布著情感的事物突然一一被拆離,被奪去,終至完全消失。比起二舅,母親與三姨雖也不捨,卻豁達許多,她們認為,反正一定要拆的,就接受吧。

有一次,我和母親在二舅新家,談到老家生活點滴時,二舅看著神明桌上的公媽牌位,他說自己兩歲就沒了母親,從小,生活所需都是外曾祖母打理,連六個兄弟姊妹的頭髮都是她剃剪,外曾祖母就像他們的母親。

我突然覺得也許外曾祖母正在聽我們說話。再看看老家搬來的神明桌、供桌、飯桌、長椅條、衣櫥、碗櫃、大小鋁盆等等,有那麼一瞬間,我又覺得這真像人體器官移植,老房子死了,這些物件重新植在新房子的各個角落,然後靈魂甦醒,重新呼吸。

這些年來,母輩都老了,晚輩們早已在外地生活,互相往來探望的次數愈來愈少。我陪母親去探望他們時,見面總是非常高興,有時聊著,不免又聊起過去,重複著往事重複著悲嘆,尤其是二舅。後來我告訴二舅,現在這房子堅固,颱風來了可以安心睡覺,況且,離運動公園又近,散步方便,真好啊。

「等酒店蓋好要進去住一晚。」二舅不只說了一次。如今酒店早已營業,不知因何,二舅卻一直未曾行動。

服務生帶我們進酒店,我們去參觀總統套房,又到頂樓俯瞰蘭陽平原。三姨和母親又提起二舅的想望,她們說,該來問問二舅,什麼時候大家一起到酒店住一晚。


聯合副刊2021.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