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9 12:24:09阿盛

【文友新作】在路上 — 楊舒媜


每當我看著鏡中的自己便想到父親,就像有一張臉陰影般地疊加在我的面孔上。我們的五官極為相像,若將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拆解混合,彼此大概也分不清罷。

父親有一卡琥珀色皮箱,封存了他年輕的樣態。裡面有年輕的父親著軍裝,還有著皮衣喇叭褲背景是女王頭和三個女子的相片,英姿颯爽。印象中從沒見過他那種精神面貌。那是陌生且遙遠的父親。

父親是不愛遠遊的。若將全家一齊出遊的地點以繩結計,在我十歲以前的時間線上僅僅結了六個。有兩次因為父親不耐途中壅塞,最後到了另一個地方。其中還有一處說不出地名。最後一次,父親要載我們去坪林烤肉,卻在路上的一座箭竹林旁停車。我們被帶往竹林裡去,很快地見到有光灑下來的地方,像口井似的。井裡闃靜無風,又無事可打發,不多久我便意識昏昧,打起瞌睡。醒來後四下無人。記憶在這裡戛然止步。成人以後,回想起這趟旅程,只記得父親一開始將我們帶到光亮處後就不知所蹤。至於同行的母親和哥哥,記憶中竟都尋不著。我們確有升火烤肉嗎?而父親究竟去了哪裡?

此後父親再也沒有帶我們出去遊玩。也許為了彌補這虧缺,父親在改行賣布鞋之後,有時帶著我擺攤。通常星期五到淡水,星期六金山,星期日萬里。以周循環。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坐在父親的貨車上時,就有一種要去流浪的感覺。浪子的心情。燒酒咖啡。乾一杯。走馬燈。天星伴天涯。歌曲搖搖晃晃地流過即逝的街景並成為我童年時的某種情懷。那些反覆播放的歌聲多少掩飾了不知要和父親說些什麼的彆扭。但旋律往往是那樣地蒼涼悲情,以致總覺有股莫名的沮喪黑雲般地欺壓下來。

沉默塌陷在長長的公路,像一道無止盡的命題,似乎成為日後我人際關係上的某種隱喻。長大後有人對我這麼說過,如果成天都沒有人主動跟你說話,你是屬於整日不發一語的人吧。物從其類。我確實如此,並且不擅言辭,而父親就是我的原型。曾想推拒和父親去擺攤,避免無話可說的尷尬。然而只要這樣的念頭浮現,眼前彷彿就冒出一個磕磕絆絆的小黑人影,單獨擺攤的父親實在太可憐了。

晚歸的父經常獨自在客廳默默地進食,即便我坐在一旁,也只有電視聲流瀉。童騃時期,某場全家人都到齊的晚餐,他突然說起一段關乎自己的往事。家貧,幼時怙恃俱失,仰賴兄嫂扶養。少年父親得趁天未明時和大哥上太平山挑石頭去賣。山路坎坷,溼滑難行,那石頭幾百斤重,身軀疼痛難當……。那時還不懂得父親的敘事裡其實是在描述身為孤兒的苦情,他語帶哽咽,讓我覺得像在說一個別人的故事。由於那是父親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吐露這麼多字句,使得日後父親的形象宛如住在瀰漫夜霧中的黑小人影兒,歪斜踉蹌。

抵達擺攤的場地,通常是傍晚,直到夜幕拉下前的那段時間,我到處遊蕩。每次到淡水沙崙,我總是走一段很長的路去海邊。路上杳無人煙,偶然才遇上整隊跑步的阿兵哥對我招手說嗨。海邊的木麻黃林帶像荒漠上長出的森林,風獵獵作響。某次我循著既定路線往海邊去,堤防邊忽見向日葵遍野;但就如武陵漁人忽逢桃花林後,隔時再訪,已雜蕪一片。若去八斗子漁港,就學野犬四處嗅聞游移,逡巡垂釣者的桶子裡有沒有魚。海的顏色,遠望近觀深淺不同,我喜歡走到漁港盡頭的突堤處,像到天涯地角。但面對無限寬闊的天地,越覺無限孤獨。有時僅僅在港邊發呆,安靜地像碼頭邊的繫船柱。

那些熠熠發亮的攤位並不那麼吸引我。我往往刻意走出夜市,到很遠的雜貨店買涼水,為了穿過當地的街衢,張望,觀賞街上發生的一切故事,像個漫遊者。荒僻的鄉鎮場地大攤位多,往往有兩三百個攤子聚集,好似沙漠商隊。這裡是短暫交換吃食、物資、談話的場所。回到攤位,父親從來沒有問及我去了哪裡,我也隻字未提。就像父親亦經常突然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我想他多半是跑去找賣女鞋的張也或是賣錄影帶的詹也討論明牌。我盡量記下幾種較為暢銷鞋款的價格,好能在父親遲遲不返時,應對詢問的客人。

某年暑假去金山,偶然來到村莊外一處偌大空地。一個男人在空地中央賣藥,一些人飛蛾般地聚攏。當燈光驀然暗下,全場彷彿鼻息凝止,漆黑中迸出一女子形體,足踝上繫著鈴鐺,步伐交錯搖曳,鏗鏘叮噹。有那麼一瞬我好似什麼都看見了,但又好似什麼也沒瞧見。猶如掉進一個時空的裂隙。那時我陡然想起,小學時期,在離家不遠的十字路口超商旁,總是張貼一排妖嬈女人的海報;以及某個夜裡父母親一臉神祕地出門,臨走前我問去哪裡,母親囁嚅的說去吃牛肉麵,留下愣怔的我……。

那是最後一個和父親去擺攤的暑假。當時父親已欠下許多賭債,我也在課業的壓力和叛逆中,與父親漸行漸遠,整個青春期都沒有交談。家似乎變成驛站,夜晚我們在那裏錯身而過,各自休憩,隔日又各自啟程。直到我上大學,終於離家。我選擇脫離這個商隊。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非常討厭有人說,你和你父親真像。父親並非只是在路上被遊戲引誘迷惑,一如我的好奇貪玩,遇上那一場脫衣舞。父親的形象變得很淡很淡,彷彿曩昔留下的圖影;收攤回家跑在闃黑的山路上,父親的側臉流淌過車窗隱沒在迤邐遠山。

在學校附近賃居時,聽說父親改換了職業,水泥工。母親偶爾打電話來關切,我總藉口有事忙,假日刻意不回家。大三時某日清晨,父親來了電話,他在附近的淡水國小上工,順道帶來母親的雞湯。我睡下沒有多久,語氣不耐。那日正是期末考,低溫微雨,我疾步穿過門前窄巷,一拐進校園,遠遠地便看見了父親。他的身形變得削瘦,穿著膠鞋。父親四處張望著,他拿起手機正要撥通時便轉身望見了我。走向他接過熱湯,父親問候我最近好否,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我應了聲嗯,已經無法言語。背轉過身,眼淚便止不住了。

父親就這樣在天色濛昧時出門工作了多年,他的日常像一部黑白默片,無聲中好似有一種認分。有一次,父親的工作褲放在洗衣籃裡許久,我終於無法忽視將它丟進洗衣機,待機器停止運轉,卻發現褲子上沾附的水泥碎塊沒有絲毫脫落,即使用力刷洗還是徒勞,結疤似的。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我以為的悖離其實還是與父親在同一條路上。也許父親只是過於專注自己的步伐,所以一直走在背陽處。而我躑躅往復,等到望見他的背影逐漸清晰,他已是老邁。

中國時報2020.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