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6 13:27:39阿盛

【文友新作】城市學:防止傾斜蔓延 — 白樵

你自幼成長於一歪斜公寓,舊城區老水圳填補成的大道旁,巷弄拐彎裡,屋齡近半世紀,粗礪洗石子的牆,頂層無浪板加蓋,獨立式的一樓經營托兒所。二三四樓出入處相同,共用細膩質地的磨石面樓梯。鏽蝕的灰藍對開式鐵門隔絕外界,門頂磚沿垂下須定時修剪的地錦草。母親說,開了門,若隔幾步拉開距離,觀望,能發現老公寓,斜斜地,三度,四度朝右傾。

家位四樓。頂樓大片空地,防水漆色彩斑駁。破地而出,鏽蝕成紅銅色,尖爪般彎曲的細鋼骨參差點綴。母親說,那圈圍守護,不及成年人大腿高的,叫女兒牆。牆垣四邊接連處,可見強震時劈砍的深深裂痕,屋宇負傷處,金屬筋韌顯露無遺。年幼之際,你會趁母親不注意時,獨上屋頂。懼高的你,將頭與半個身子探出矮牆,俯瞰午後的巷弄寧靜,頭越彎越低,直至恐懼凝結成黑色的烏雲,群聚印堂,成淒風苦雨,你才趕緊將身子縮回。

整棟樓,赤條條的,無添鐵窗。熱帶氣旋經年凌虐後,樓梯間,腐朽了白漆木質櫺檻。徒剩的半面霧花玻璃,無法阻攔風雨。

 

成長記憶裡,整棟公寓是孤寂的,只有你跟母親。二樓早先短期居住著屋主顏女士,深諳日語斑白頭髮。三樓住著朱家,長女自幼學琴,苦練芭蕾,而朱小弟與你同年,始終維持著不冷不熱的友誼。

當你步入青春期,二樓顏女士搬至同巷的雙拼大樓。而三樓舉家遷徙到不遠的新興大廈。於是整座空蕩,歪斜,穿風曝雨的公寓,剩下你與母親。

而母親自幼成長於城區另處,廟宇後方那彌散藥草與脂粉味的巷弄深處。誠如人們所說居處影響心靈,母親極早親近宗教,四樓老公寓書房左側清隔出的神龕前,她每日盤腿靜觀,自成天地。於是,這座歪斜,恑憰的田宅隱喻,孤獨地指向你。

長年行住坐臥於這岌岌可危的,分崩離析的,內裡佈滿浮腫壁癌,粉塵,垂吊無數衣蛾幼蟲的公寓裡。你過早參透己身偏離正常的命運軌跡。

 

青春期的你,在三樓與四樓的轉角,發現了性。

身處樓梯偏右暗隅,透過殘缺洞窗,斜角俯視,你能望見對巷二樓住戶剪影。橘黃暖色的客廳,配置一對夫妻,與其幼女。客廳後方敞開的盥洗室,荷綠磁磚壁,比鄰著成人與幼兒坐桶。溽暑傍晚,棲身暗處,你能瞥見一絲不掛的稚幼軀體。女孩腿間,開翕一雙孱白魚吻。她的父母,總衣著整齊,貼心地用毛巾攏攏她潤濕的髮,身軀。但你發現,倘若景框湊巧父女同景,那擦澡的動作便緩慢,而悠長,客廳裡的光源,不知不覺隨日落漸稀,最後,剩下黑暗中黏附魚唇上的一雙粗大手掌。

你躲在樓梯轉角,目不轉睛。

也有等待母親熟睡後,獨自登樓的夜。

深紫蒼穹,微弱星辰閃爍雲腹裏,你以掌貼牆,沿女兒牆行,有時止步東側,遙望對巷二樓住戶,那一家三口擁擠的床。有時止於西側,拔高的五層建物與頂樓違建阻絕夜色,你透過偏移的角度,將頭探出女兒牆,窺視西側四樓住戶同齡少年的裸裎身軀。那寬鬆平口四角褲的幽深處,有時需要踮起腳尖,才能一探究竟。

 

你如是獵捕人們熟睡的臉龐,彎曲的背脊與腳掌弧度。你豎耳,聆聽低迴巷弄間的囈語,最後躡腳回房,枕上反芻記憶。孤獨的你,閉眼細數一具具肉身,直至夢境深處,男女鄰居夢遊般,推開那扇鏽蝕的藍灰大門,攀上樓梯,與你共眠。

你私心急於汰換每日同枕面容,於是,你拉長深夜窺探的時刻,存錢,瞞著母親買了副高倍數望遠鏡。你不顧危險攀牆,翻越天井,只為站上隔壁頂樓曬衣場,以便開疆擴土視線所及之地。夜寐時,新狩獵的臉龐輾轉入夢。你們不再單純相擁而眠,而是將身體扭曲成各式角度,你們接吻,進入彼此。

夢境日漸怪誕,傾斜。

最後,一如某日母親轉述的新聞場景(回憶遠景,德國卡塞爾市,一名男子在網站上徵求被食者,他讓對方服用大量安眠藥後,切除其陽具,翌日,再斬削其肉,調味烹食。最後將自願者的頭顱埋於自家花圃。) 混屯夢境,柔焦畫面為底,倏地,特寫鏡頭般你獨獨看清流理台上堆疊著被肢解的鄰居男男女女。而你手持刀叉,端坐桌前,津津有味咀嚼著淋漓鮮血的乳房與陰莖。你驚醒,渾身淌汗,牙根顫抖,卻不願停止夜行。後期夢境轉譯成滿巷住民,在月夜,魚貫而入至公寓四樓,生吞活剝你與母親。

清醒後的你仍不死心,如常登樓觀景。

終至某日書房桌面塌陷,崩落。母親發現神龕底部,遭受白蟻大舉入侵。母親要你戴上口罩與粗棉手套,摘除隱匿書櫃中,蜂窩大小的白蟻巢穴。然而蟻群仍在深夜時刻,沿縫,直搗家中各式木製傢俱,細細齧咬。無數成蟲衣蛾,紛紛鑽開灰扁的菱形軀殼,或展翅狂舞,或無聲攀附櫥櫃深處,蠶食母親衣裙。你才驚覺,原來夢,早以奇異角度斜插進現實肌理。弔詭性慾,穿透次元薄膜,摧毀你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生活場域。

你逐一細數,那些過往被忽視的,敷上一層夢的汁液與隱喻色澤的,有生命或無生命物體。

小學時,一霧濛早晨,你與三樓朱小弟攜手上學。他沿途喃喃,重述前晚電視情節。你異常煩躁,無心傾聽。當共行至後街轉角,那白底藍灰壁磚,每戶陽台均嵌紫黑欄杆的美國在台協會員工宿舍底,一隻膨尾,下頷抖晃鮮紅肉垂的雞,打面前疾步而過。牠縮羽,擠身,在鑽進鐵圍籬裡,那竄滿青草的宿舍尾院前,回頭直瞪你。你首次目擊一隻野放於水泥聚落裡的禽。是日放課,雨後,你在母親的店外頭玩耍打滑,後腦扣上花台尖,鑿穿拇指大小的傷,深能見骨。居家療養期,母親在你枕頭下搜出一把利剪。雞,頭傷,鋭器。如今你湊得密語,對應出預兆體,指涉事件,與深層前導物。

你還想起在自家陽台遭蜂吻是夜氣喘急診小學畢業典禮當天返家打開四樓白漆木門時迎面襲來的蝙蝠那短暫倒懸於樓梯角牆深處之物彷彿一深黑色的終結你寂寞而不甚愉悅的六年求學經驗的墨黑句點。

如是覺知象徵物,你與屋宇的神秘互文性,你停止了夜的窺探,丟棄望遠鏡,並於頂樓入口處堆疊數件大型傢俱試圖阻止夢的蔓延。你杜絕所有邪念,想起防止屋宇持續斜傾的有效方法,便是在四周搭建防欄護網,層層牽制,或以側撐工法,物理性施壓,使結構體反向正扶而起。然而,慾望仍灼灼燃燒著每夜你孤枕之軀。青春期的你,開始學母親每日誦經,陰曆初一十五茹素。

 

母親取得佛學講座門票,要你同行。你們乘車至城市東際邊陲,途經一片片圈圍起做都市計畫區的荒煙蔓草,終至一高聳,突兀的簇新商辦大樓會議室。環形設計,場內信徒黑壓壓擠滿如電影院逐排挑高的紅椅座。入內脱鞋後,你與母親欠身穿越盤腿閉目養息,身著僧服的出家眾,與數排優婆色優婆夷。你們在會議室後方覓得空位。

空調極冷,室內燈光漸次昏暗。前方信眾拉下投影布,放映拓了經文的投影片。此時,一藏紅身影,緩緩,自門口由護法左右相伴至中央講台。你與母親合掌,隨眾人低吟祈請文後,頂禮而坐。那是堪布。母親在你耳邊說。

堪布用淺含藏語餘韻的中文,闡釋五蘊。你見幻燈片切至一暗底深景,獨燃單支線香。隨後幾張投影,連環圖般,顯示線香徐徐自黑景朝順時鐘方向移動,終至燃火流光,圍繞成圈。

堪布言,此乃旋火輪。

你諦聽再諦聽堪布詳釋空性:線香始終是線香,兀自獨燃,並無改變,眼根所視之輪,獨屬觀者知覺。所見所感皆空,微塵皆幻。如西方物理論中的海森堡測不準原理,人的意識影響著物體的存有。

會議室後方的你,聞此,手心冒汗口乾舌燥身子不自主地輕微晃動。你想是了,關於宇宙洪荒之虛無關於觀看與自身的介入。壇城是心,壇城是身。若一沙一界一塵一劫皆由不可定粒子所組特殊的參與行為,使其大於所觀你想必能改變其波長與因緣。

 

自此,當夜探之慾,仍不時竄起,你決意壓制,在日常生活中設下繁文縟節。

心神不寧時,你洗手。談話間,不再使用隱藏負面色彩的詞彙,深怕招致噩運。你習慣出家門的時候先踏左腳,上樓梯的時候輕踩右腳,睡覺面牆蜷縮成嬰兒形體,閱讀中斷時必停留在尾數為三的頁面上。(你將己身縱剖二半,左邊代表幸運,右邊意味常規。你以質數標準選取神聖數字,而三含括天地人,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生死中陰,因此所有三的倍數於你皆屬神聖)與他人交談時,若聞死亡,失敗等詞,你洗手,或以指尖輕敲桌面三次。外出時若不便洗手,你踩步,彈指,右手彈指聲響須準確落在左腳踩踏三或其倍數的步伐上。若他人不小心碰觸己身,你會朝那處輕輕吹氣。

日常路徑,總因新聞更改。你勤記城內近期發生的自殺墜樓或兇案地點,短日內,若需至鄰近地區,踩地雷遊戲般,你必得繞路。

如此,你將生活切割成不同的禁忌與對應策略。你在反覆反覆與反覆裡獲得安寧。

 

不料母親某日提及,美國在台協會員工宿舍旁,那恆晚,旁有細長如戟,耀閃詭紅十字燈架的長老教會,竟是美麗島事件被告,林姓省議員家宅血案事發地。母親繪聲繪影,描述未逮兇嫌如何於地下室闐黑房內,以單刀,分別穿刺兩名年幼雙胞胎姐妹的胸,背。如何六刀重傷長姐。而林氏母親,如何受十四回劈砍後,仍像一尾瀕死斷身的鰍,彎拖著長長血痕,試圖爬上階梯,伸手,向外求援。

那是小學,每日你與朱小弟上學的必經之徑。

你恍然大悟,原來童年校園的所有悒鬱,其來有自。你想難怪這社區多產精神異常者。那名從二樓窗台砸下一架電視的男子。那名由祖父母收養,入中年,卻總歪著頭,穿粉嫩洋裝戴粉紅緞帶髮箍的失語女子(你曾多想夜探她褪下衣物的身軀)還有西側,那總在深夜咆哮哭喊的,與你同年的男孩。還有還有,或許,還有你的父親,還有你。(瘋子,被排擠的校園生活,血宅。預兆體,指涉事件,深層前導物。為何那時你未讀懂這重複再重複的隱喻?)

幸好你已洞悉扭轉乾坤之祕法。你確信為時未晚。

母親凝視盥洗間裡,頻繁洗手的你。她疑心你受侵入性思維而產生的強迫症反應。你矢口否認,試圖同母親解釋,如何透過有效掌控己身思維,防患整座公寓的傾頹於未然。你說,那一夕間銷聲匿跡的白蟻與衣蛾,便是最佳證據,要先解救這危樓,再擴大意念網絡,安全結界相鄰的四方社區。母親覺得你需要看心理醫生。你不語,逕自背對母親不停搓手清洗。你鎖上房門,試圖在月光踏入這座右傾的公寓時刻,以最快速度,躺平,呈嬰兒之姿,睡去。

你想翌日得早早喚母親下樓,要她在巷弄裡抬頭,仰望這幢朝中軸緩緩正移的老舊公寓。你要她見證,你沒有瘋,且你是如何成功改寫他人口中命定的,傾斜軌跡。

 

 香港雜誌《字花》第8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