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下午，我去便利商店提款。

走向ATM，一位穿皮夾克三十來歲高䠷的、帶著某種憤青神態眼有紅絲的青年與我在店裡窄道錯身而過。我走到ATM機器前，一張交易明細表垂掛機台上，在空調的微風中輕輕飄動著。我好奇把它撕下來，上面標明領款金額1000元，可用餘額24元。

當下心頭一緊，我回頭尋看，那青年已不見人影。

這樣的數字，不難想像這個年節他會過得多艱難。

俗語：人是英雄錢是膽，既是套話，也是非常明白又殘酷的訓示，特別是逢年過節的時候。以我曾經目睹耳聞的年節場景，可以想像到在圍爐年夜飯的熱鬧裡，豐盛的菜肴和家人的團聚令人感到幸福，然而這位荷包很抱歉的青年在團圓飯桌上感到沒有自己說話的餘地；或許飯後他就沉默地瑟縮在角落裡，眼底的紅絲更多了，內心掙扎著，或是正在呼救，卻淹沒在一片歡樂的喧譁中。

除夕夜晚的鬧靜中，鞭炮聲已比往年少了許多，年味就像暖冬裡僅只幾絲絲的冷那麼淡薄了。在有點溫暖又有點寒意的夜空下，叼著菸他或許是回顧過去一年來的種種或在思考新年新計畫。夜深了，他拉緊身上的皮衣，站著三七步時不時左右換腳，捻熄了香菸，聳起肩頭在院子裡徘徊再三。

新春，他還可能會碰到這樣的情況：三姑六婆互相炫耀或比較著子女給的紅包；街坊鄰居寒暄，大家面帶微笑隱藏著尖硬冷涼的語句，還有沒說出的意思、試探；冷漠、憤怒是他內心苦悶的鎧甲，尷尬的場面讓人感到越來越冷，越來越焦躁。

春節期間，電視新聞播出在新店的一位男子，在家裡聽到父親和回家的姊姊在談話，他誤以為他們在說他的壞話，與家人爭吵後憤而離家，晚間竟提汽油返家潑灑，點火後即逃逸，造成母死姊傷云云。

這起事件讓我又想起那位領款的青年。啊，因著一紙領款明細上令人哀傷的數字，我竟與那位陌生青年一起過了年。年過了，但願他一切安好。

聯合副刊2020.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