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9 10:17:55阿盛

【得獎作品】彼岸 — 左家瑜






夕陽微暈,榕樹向西的一邊,盛住晚霞,樹下有三兩抬槓,或下棋,或獨自散步的老人家。壯碩的看護神態木然,他已經不需要為老人做任何表情,推輪椅,將陸爺爺推到空無一人的溜冰場,熟練地抓攏後腰帶,提雞隻般一把將爺爺從座上拎起。

陸爺爺枯枝般的雙手緊抓欄杆,臉上驚恐有餘,彎曲僵硬的背影,在看護的敦促下緩緩前行,從遠處望,倒像是被敵軍逼著往前走的俘虜。他們的無聲更勝有聲,散步的停下凝望、下棋的忘了該走哪一步、抬槓的則住了嘴,溜冰場成了舞台,陸爺爺是主角。

一年前以及更早,陸爺爺一直是大家欽羨的對象,退休後仍是王老五,過著社交頻繁、有聲有色的日子,直到一年前被診斷攝護腺肥大,同鄉勸他「回頭是岸」,在歲月與健康這端,婚姻終究是依歸。陸爺爺意識自己該有個伴頤養天年,收起玩性回老家江西娶了年輕老婆。結婚初期成雙成對,走到哪都作秀似地洋溢快樂幸福。後來聽說老婆指控他騙婚,老本根本沒剩多少,穿金戴銀都是表面,家裡鍍金徽章、榮譽狀,比存款還多。爺爺跌跤後更難照料,少妻幾度想離家,又深怕被按上遺棄罪名,連半俸都領不到,請了看護,加上自己,輪流照料,耐心等候那天到來。

起風了,陸爺爺一圈走完像花了大半世紀,看護看看表,把輪椅推過來,他們從溜冰場退去,隱沒在漸臨的黑夜裡。

阿姨牽父親,在回家的路上,談起陸爺爺,搖頭輕嘆說:可憐啊!老夫少妻。

阿姨與父親也是老夫少妻。嫁給父親時還年輕,那時父親也不夠老,加上保養得宜,看不出橫梗十數年的光陰。雖是老少配,卻跨越年歲,登時郎才女貌,只是一月、一年地走來,漸漸打出原形。失智後的父親邁向九十高齡,阿姨也成七十老嫗。沒了時空秩序的父親在此時有了危機意識,疑心暗慮都指向枕邊人,阿姨出門買菜是去會相好、存摺印章不見是阿姨所藏、醫生給的藥肯定被她動過手腳……曾幾何時,親密枕邊人成了最大嫌疑犯。坐在老人精神科診間,醫生試圖淡化我的疑慮及不安,關於父親的諸多指控,他慈祥笑著說:「愛與恨,本來就一線間嘛。」

對阿姨最殘忍的,不是單獨面對父親說來就來的情緒風暴,也非失能無法自理的身體穢物,而是當著她的面,對我們子女說:「我對不起你媽。」

阿姨的好友碧欣姨因住得近,常來串門子兼當和事佬。她是過來人,安慰阿姨並教以應對之策。與回鄉尋親的先生相遇時,碧欣姨剛結束婚姻,聽說台灣很照顧榮民,加上對方承諾提供她與前夫所生、剛上初中的獨子就學費用,開始第二段婚姻。沒想到先生因大腦萎縮「提早」失智,終日把尿當水喝,塑膠袋裡裝幾本老式日曆,就當行李準備返鄉探親,每天過得慌慌張張、藏錢數錢,像一隻過冬松鼠,不斷冬藏物資,又不斷忘了藏在何處。

碧欣姨買了些玩具美鈔及人民幣,讓他沉浸在鈔票數不盡的快樂中。她慶幸自己當年不到五十,有精神體力應付,先生也沒太為難她,幾年後就離世。碧欣姨將骨灰帶回湖南老家安葬,完成他落葉歸根的心願,說這是當初結婚時唯一的要求。她履行承諾也感謝對方照顧他們母子倆。

阿姨們口中的「師姐」就沒那麼幸運了。喊她「師姐」,是一起參加社區打羽球,師姐球技高超,以一擋五,從容自在,體力之好令人生羨,加上廚藝精湛,能做一手道地雲南菜,常邀請先後嫁來台灣的姊妹伴們到家中聚會。師姐的先生長期住安養院,她是唯一不用費神照顧枕邊人的。老伴彌留之際,師姐趕赴醫院,在她伸手去取先生口袋裡的存摺時,對方突然醒過來;眼睛瞪得老大,把師姐魂都嚇掉一半。阿姨說,後來師姐就變了個樣,不再跟大家聚會往來,偶爾路上遇見,骨瘦如柴撐著一臉憂戚,姊妹伴擔心意外,輪流做菜前往探視,師姐也只將門開啟一點縫,接過吃食旋即碰地關上。

師姐大陸的家人,藉自由行來台接她回去,不到半年就聽到她往生的消息。家人只在電話那頭淡漠地說,服用安眠藥過量,下床摔一跤住院沒多久就走了。幾個阿姨去幫忙清理住處,屋內臭味四溢,冰箱裡的食物堆積如山,那些內容物已腐敗難辨,但保鮮盒保溫鍋並不陌生,都來自各家阿姨的廚房。

阿姨說照顧我父親很辛苦,但慶幸他至少愛乾淨,每天要洗澡,出門復健像赴宴,總要穿著體面。我知道她這樣說是拿梅珍姨做比較。梅珍姨先生過世後嫁給靳伯伯,兩人脾氣都不好,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三年前靳伯伯中風不良於行,爾後身心功能急遽退化,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每要洗澡就頑強抵抗,剩餘的力氣則用在夜深人靜時哭喊喧鬧。

長期精神折磨下,梅珍姨到身心科就診,靳伯伯則被送往私人療養院,直到院方忍無可忍請家屬領回。靳伯伯一見梅珍姨便嚎啕大哭,問她到哪去了,像個犯錯的小孩請求原諒,保證以後不再吵鬧。彼時,他的雙手雙腳被綁在床上。梅珍姨不忍,領了回去,說好壞都是自己的選擇,怨不得。靳伯伯回家後乖多了,偶爾還能哼點家鄉小調。他與梅珍姨,從硬碰硬,變成軟在一起,這是他們的福氣。

但福氣並非每個人都有,最讓阿姨們抱不平的是小朱阿姨的遭遇。

小朱先生是公車意外,前妻子女偶來探視。會選擇「適當」時機,陪老父到醫院復健或住家樓下散步,然後拍照留影。小朱總在他們到來時燒幾樣拿手菜,子女每吃必誇其手藝,說不在台灣開小吃店太可惜。不久後小朱即收到存證信函,對方要求交出父親的身分證、印章、存摺,理由是要代父親打官司。緊接著以向保險公司爭取更高賠償費為由,向法院聲請「監護宣告」。家事正式上了公堂,法院委由社會局介入。也是在那之後調閱訪視內容時,她才從附件中看到對方子女陳述可以成為監護人的照片及說明。

親情合影,吃飯飲茶間的噓寒問暖,是人情,也成了縝密布局。小朱阿姨如夢初醒。她自嘲,嫁來台灣這些年,最熟悉的去處是市場跟榮總,現在則多了地方──法院。萬萬想不到自己會從晚輩口中尊稱的阿姨,落得疑似誆騙老榮民遺產的大陸配偶。「外省人」與「外配」都是外,國與家總有人把他們推出線外。

當然,阿姨們也有讓人慶幸的遭遇,像鍾大嬸。她先生回鄉擇偶時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伴侶早逝,在事業有成的子女鼓勵下回鄉找伴。聽說娶親之前像挑嬪妃,每家都巴不得推薦人選能雀屏中選,他卻挑了跟自己年齡相近、育有兩女一兒的農村婦女。鐘大嬸非嬪妃、先生也不是王公貴族,她先生說:「娶老婆,就要這老老實實的。」阿姨們每提及此,口氣總帶幾分羨慕,但也不解,誰不是老老實實的呢?話語裡盡是感嘆與失落。

另外像齊姨,嫁來台灣一直跟先生「借住」軍中同袍家。情如兄弟的同袍從未收取分文房租,同袍逝去後,夫妻倆照舊跟對方子女同住,直到齊姨先生過世,覺得不好再住下去,決定另覓住所。同袍子女卻挽留,說不差她這口飯,也相信這是老爹願意為他弟兄繼續做的事。情義容易說,情有多長、義有多深,齊姨很明白,她就住在情義的屋宅中。

我的阿姨們年齡相仿,都來自彼岸,不同省籍卻同樣在搖擺不定的政治搖籃裡初長成。文革時期青春才要盛開,先後成了「紅衛兵」或參與「知青下鄉」運動,在批鬥中看見人性的卑微不堪,似懂非懂的生存法則,讓半開不開的花朵長出韌性。兩岸開放探親後,不少榮民帶著單身證明回鄉找伴。老兵逐漸凋零,從磨難中走過來的姑娘業已青春不再,帶著希望,想到彼岸播種,滿心期待結出善終的果;以榮眷身分在「異鄉」與「同鄉」生活,追求的無非是想像中的富庶與安定。

然而彼岸啊,不是可以輕易抵達。

愛做家鄉菜的手,不管初嫁與再嫁都曾被新郎倌們緊緊握著,只是那雙手漸漸鬆了,連自個兒的褲頭都握不住。收不盡的涎、把不完的屎尿、哄不完的情緒……照顧年邁的先生,比過一個大時代還艱難。

悔恨有時,哀怨難免,認命的她們,白天忙於照顧與家事應付,早已筋疲力竭;夜裡,委屈如潮水湧現,打敗安眠藥與百憂解,倒數天亮像等待生命曙光。清晨固定時間到公園聚會,把昨天的發生當晨間新聞放送。每個人都是獨家。眾姊妹給意見,相互安慰打氣,形成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革命情感。患難與共的時刻相互效力,包括:哪家要去醫院門診時幫忙先掛號;去好市多買大盒鮭魚切片然後各家平分;或者誰返鄉時順便帶點乾辣椒、酒麴、藥膏貼片……

話完家常,有的轉往傳統市場買菜,用她們「短時間」內,學得比「老芋仔」還流利的閩南語,與小販寒暄及秤斤論兩。步履蹣跚、拖著菜籃穿梭其中,身高還尚未萎縮,卻都寸寸矮去。想起某一回聊天,碧欣姨說:「老頭子想回對岸落葉歸根,我們還巴望來這裡落地生根。」歲月既長又短,岸與岸之間,來與去的願景,都隔著千山萬水。在時間的洪流裡,她們與父執輩都成為彼此的擺渡人。

夏天的陽光起得早,淚水蒸發後,屬於阿姨們的一天便結束了。彼此互道一聲明天見,趕在枕邊人甦醒前,返回各自的日常。
2019 第 九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 人間佛教散文 佳作
義工 2020-03-10 11:3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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