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1 10:45:29阿盛

【文友新作】簽名 — 林佳樺





 我的教學課程很密集,下課十分鐘要解答學生問題、如廁、洗手、喝水,總忘記在教學日誌和自編講義上簽名。
 於是當學藝股長遞來本週閱讀講義〈花都開好了導讀〉時,我隨意地寫個符號。她抗議我彷彿把講義當符紙,隨意地揮舞:「老師,你都不尊重自己的名字和苦心自編的教材,和你同姓的老師那麼多,你要簽全名。」
 「這叫藝術字,藝術家都不拘小節。」
 學藝股長提及同學及一些老師看不懂我的字:「老師,你要求我們作文字跡工整,總說字是門面,但你做的和說的都不一樣。」年僅十七歲的她,口氣像極了我那古稀之年的父親,剎時,心中湧起的是不悅,平息一會兒,想著平時與學藝股長相處點滴,她的赤誠之言,使我不得不正視簽名這回事。
 幼稚園時,父親盯著我習寫名字,教國文的他,要求筆畫的橫撇豎勾,絲毫不能馬虎,要依照他規定的握筆姿勢及筆畫順序。紙張被他擦到破損,仍是不滿意我的字,書桌前充滿他的怒吼、我的哭泣。日日被逼著寫名字,寫了長長、近百頁的日子,在父親長期嚴厲的督導下,我漸漸練就了工整簽名,寫出了他期望的樣子,把不馴壓在個性最底層。
 升上大學,脫離父母管教,我的簽名又狂野起來,好不容易捱過了偽裝工整的歲月,如今寫字,全憑心來決定,我藉由贏回一點昔日失去的自主權而沾沾自喜。
 前天,學藝股長傳送照片,我原本自豪的草書,竟被某老師用粗紅筆打了個問號,我臉上閃過一絲羞報。這週準備閱讀講義時,翻開作家《花都開好了》一書的扉頁,見到作者清秀工整的字跡。想起前年年底,作者在永樂座舉辦新書發表會,我們排隊等候簽書,作者簽名速度極慢,永樂座空間狹仄,讀者們排的長串隊伍拖到門外,我們低聲聊天,站的姿態都很鬆,門外的我們擠成曲尺型,不知情的路人好奇地以為是哪家名餐廳。
 我們緩緩前進,作家一點也不慌張,走著自己的旋律。輪到我時,作家拿出自備黑筆,微笑直視我,詢問名字,接著先在白紙上寫一遍,確認無誤後,才謹慎地在書上簽名、題字,他的筆如刀,一字一畫用心刻著,虔誠恭謹,彷彿雕鏤一株植物,字跡清秀端正,和他的形貌相似。
 簽好後,我正要伸手,作家儒雅地說等等,口中呵著氣,輕輕吹乾筆跡,細心地闔上書頁,交還給我,口中連連道謝,那是一種珍視作品與讀者的情感厚度。我因為右手腕扭傷,書沒拿穩,幸好他的手仍牢牢地持著,等我接穩,手才放開,同時語氣柔和地說:「祝福妳,花都開好了。」我拿著自購的書,卻彷彿收到珍貴的禮物。
 排在我之後,有位書迷,右腳踝裹著繃帶,一瘸一拐地走著,作家關心地問候對方,兩人愉快地交流,接著作家認真地在書上簽名。那溫暖的問候,對傷者也是有療效吧。
 我想,作者看待自己的書,有如孕育已久的孩子降生在世間,小心叮護地將孩子交到別人手上,然後在內頁用心刻上自己專屬的印記。
 今天,學藝股長要我簽名時,我柔聲詢問考試準備如何?最近身體還好嗎?在對方驚訝的神情中,我在講義上一筆一畫,工整地寫下自己的全名。

 
中華副刊2020.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