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夢到搭乘一艘小舟，停泊的岸口，找不到阿盛老師的家——將就居，一陣浪拍到臉上，我從夢境返回現實。

　　夢，濃縮了十年來，我一次次與老師錯過的遺憾，老師開課的時間都在晚上，那時我正忙著不孕治療、懷胎、育兒、職場，現實與理想，我選擇了前者。我給自己年過不惑的禮物是，來找崇拜的老師，圓一個多年的夢。

　　那天是四月中，細密綿雨飄落公車窗上，我隨車搖晃，恍忽間，我錯覺是乘著小舟在海上晃盪。我知道上岸後，不像水手可以休息尋樂，是得用文字摳刮往昔的傷疤，我仍踩著石礫，夢想潮退後一步步地撿拾沿岸的貝殼。

　　生平少數的口吃，竟發生在與老師的初次見面，行個禮，「我」字重覆四、五聲，就沒了下文。著白襯衫的老師坐在客廳正中的椅子上，牆上有掛畫及師生合照，我聽著老師分析散文選，四周瓷器古玉彷彿也靜靜聆聽。此時我才漸漸平靜。仰望期盼了十年的禮物，在遇見的那瞬間，只知道用眼睛猛按快門，深怕一靠近，禮物又消失了，口吃也好，沒有任何具象的文字可以說出心中的澎湃吧。

　　老師教書的點滴，許多文章已刊登過，我分享幾個印象深刻的回憶。名為「將就居」的私淑班，老師對文章，卻完全「不將就」。

　　老師對學生相當寬厚，評語常是「不錯」、「再努力」，但約莫第十堂課，那天，老師嚴肅地說，「佳樺，你的譬喻太多，這點一定要改。」我寫作有個自以為炫技的招式，就是用譬喻。譬喻一層不夠，還要層層疊喻，全文看下來讓人疲乏，但我不自覺。老師認為譬喻不是不能用，來個一兩句，就可以點睛，我的比喻太繁複了。

　　老師規定，把「先不要用譬喻」六字，用便利貼黏在電腦上，這對我是緊箍咒，自以為還行、練了二十年的招式，被下了禁止令，那如同被廢了武功。怎麼辦呢？不會武功就算了，現在連走路都不穩了。

　　那陣子我對寫作有些退怯，寫作就是寫開心，何必給自己那麼大壓力，每週公車又晃來老師家時，我想起那十年中在海中漂流的時光，我還有幾個十年呢？不能走，就拄著拐杖吧，總比漫無目的在大洋中淹沒好。

　　老師第二個「不將就」，是對我性格中的沒自信。

　　被下令暫用譬喻的一年後，那天，是老師《海角相思雨》新書發表，會後用完餐，大家相約喝咖啡，起哄精於相人的老師幫忙點評。那時我剛動完手術，加上挖掘過往的文字帶來了痛苦，我猶豫是否轉換跑道，專攻已學了多年的繪畫，畫畫比較能隱藏自我，文字太赤裸了。

　　我問自己的寫作事，老師思考一會，說，「能寫。」我立即反駁，老師能對學生說不適合寫嗎？一般當老師的都會這麼說給學生台階下呀。老師笑了笑，說我會這麼答，表示對自己沒自信，他都說能寫，我的否定不是不相信答案，而是打從心底對自己的不信任。

　　我在常人面前，常是開朗幽默，甚少人知道那是我的保護色，很少人知道我的沒自信，源自於小時無預警地被送到外婆家久住，以為自己是沒人要的小孩，我從未對人提這些往事，何況私淑班一週只見面一次，給人看彩虹吧，彩虹沒有灰黑色。老師藉由觀察，竟看出我的命格及性格。那一刻，我想到自己晃了多年、尋到了岸口，岸邊仍有險灘，老師用文字及鼓勵，渡我。

　　老師選擇與文字相伴一生，這是對理想的堅持。對老師錯過的仕途深感惋惜，但又慶幸因為如此，我才能遇見他。

　　老師常說他只懂得寫作，不懂人情世故，我覺得他骨子裡就重人情。看了老師每一本書，書內都是他與女兒的合照，彷彿是女兒由出生到研究所的成長相簿，這是他的細膩處，自然流露出父愛。很喜歡老師一篇文章〈秀桃〉，憨直的老師，對秀桃的悲憐，用很委婉的方式，假裝不懂女孩子的情意，這樣老師，至情至性。我們曾私下揣測，老師當年不知迷倒多少女孩子，但老師的眼光，應該也是不將就。

　　「懂」人情世故，有時會為了符合外在屈就自己的心，老師不用懂，他的心就是人情，所以才那麼真誠。

　　我不知道老師為居住地命名的由來，但在他身上，我看到堅持的原則，不能將就。

　　老師曾問班上學生，既然未曾看過他的書，如何來到將就居？「走來的啊。」師生笑成一團。對啊，走來的，因緣俱足，自然就來了，即使慢了十年。

——幼獅文藝2020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