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其芳／攝影


雞尾酒似的漸層霞光被黃昏啜飲到只剩薄薄一層藕灰時，雲端的梅湘闔起讀了半天的樂譜。兩枚音符忘了抓緊譜線，遂斜斜滑落，墜入天空──

它們在雲朵上驚慌彈跳，高八度、低八度；大音程、小音程，不小心卡入雲和雲之間的縫隙，就急切找尋黏著依附的物體，以對抗失足下墜的恐懼──漸漸的，小小的身體似乎回憶起什麼，這回憶使它們不再焦躁，原本懼怕的風此時也感覺舒適。它們長出雙翼、趾爪、尾羽，頭的兩側亮出濕潤的眼、前方伸出尖尖的嘴喙，乘著氣流，兩隻新生的鳥朝雲之下的遠方飛去。

沿著破碎的天際線，移位，並排，啁啾鳴唱，驚險地避開電信塔台，和一隻迷途的紅隼擦身而過。飛越郊山、茶林，在公園嘗幾片薄脆的承諾，啄食行道樹的果實，順便撿食路人甜膩的謊言，並且學習辨識種種常識：廢棄舊屋蕪亂的故事適合啣來築巢嗎？隨高樓燈火氤氳飄出的慾望是否該叼回夢境……飛行如此喜悅，風把新長出的羽毛搔抓掉落也無妨，鳥兒不知道的是，落羽將在隔日被某一個上學途中的孩子撿拾，夾進課本當書籤，成為童年生活美麗的附點。

暮色染黑羽翼，懸而未決的夜就要到來，兩隻鳥喚住彼此，降落高壓線上，此刻，它們和雲、樹共寫一頁無限之譜，唱著抒情的未夜之曲。而雲那邊的梅湘，曉得他遺落了兩枚聲音嗎？

●註：梅湘（Olivier Messiaen, 1908-1992），法國作曲家，熱愛鳥聲，採集原野鳥鳴並研究後，創作了《鳥類誌》、《園中之鶯》等音樂作品。

聯合副刊2019.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