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03 13:31:28阿盛

【得獎作品】四十度的線 — 佳樺





  今年冬天温暖,原本已放棄肌力訓練的女兒,再度穿上黑色運動短T至操場報到。她束起馬尾,瘦削身軀膚色略黑,手臂因長期重訓,練就漂亮的二頭肌。拉著單槓的她,看似陽光少女,讓人忽略裹在衣服下不正常扭曲的背脊。

陪伴女兒治療脊椎側彎,至今已五年。小學六年級,學校醫護檢查出她胸骨異常,須到大醫院做精密檢測。女兒進入放射室前緊拉我的手,一扇門隔開彼此,門內門外同樣忐忑。看到X光片,才知女兒的背脊悄悄地向右傾斜三十度,因衣服遮掩讓人覺察不出變化。她的背彎得安靜,卻充滿語言,說明我的疏忽。我自責、愧疚,想起女兒一歲時剛學走路,跌個跤、撞到頭,我都心疼。她十歲時,央求自己洗澡,我明白少女初長的羞澀,未再仔細觀察她的身體。女兒不是我的圓心嗎?我真是有愧於「母親」這個身份。

  自此,我力矯她窩在沙發看書的劣習。醫生建議每日進行「五分鐘拉槓」,讓背骨有肌肉支撐,較不易歪斜。女兒是選手,我是教練,三個月後,她的肌耐力進步了,但脊椎卻更彎,像有一股暗黑,不停地把人吸了過去。

  我們仍篤信每日的運動,能力抗脊椎的彎,常在附近小學操場或家裡進行「特訓」,依晴雨天,選擇戶外或室內。這兩年生長期是增強肌力的關鍵時刻,期望能延緩背脊側彎瀕臨四十度的開刀警戒線。女兒拉的那條鐵槓,也緊拉著我們全家的命運。

每天傍晚,女兒先吸口氣雙臂伸直,膝蓋略弓、踮腳一蹬、雙腳離地,掌心緊握單槓,身體前後擺盪。「十五、十六、十七、十八……」,我計算秒數,望著她的肩頭、背部因用力,凸起了美麗的線條,她細薄的手臂及腹臀相當有力,將身體穩健地上提五分鐘,中間並挑戰抬腿的進階版動作。

  女兒的手臂開始微顫,她鼓腮閉眼、臉脹红,吐氣又深吸,換氣速度愈見急促,使足全力,想將身體再往上拉,全身摇晃如風中抖葉,五官已扭曲變形,氣吐得濃重又急,時間在撐住她身體的這一刻走得很緩慢。

  女兒咬牙,手臂因用力而青筋凸起。「要突破五分鐘了。」我是女兒的啦啦隊。一旁常在此相遇、卻從未打過招呼的阿姨、小孩們驚嘆:「好厲害,是體操選手嗎?」我尚未回答,耳邊傳來女兒的重聲唉叫,她從單槓上落下,全身癱軟在地,掌心因緊握拉桿而紅腫,掌、指接連的掌丘已多處長繭。

  日日對視的事物,久了也生膩。我們會在這項固定的「儀式」中,偶爾脫軌。幾次,到了操場,女兒只是坐在單槓前方草地,望天空,享受一陣好風,聽著風吹過樹梢時綠葉的沙沙聲,我們互訴生活上的開心或抱怨。女兒喜歡在夏日傍晚拉槓,陽光烈得像正午,樹梢傳來蟬鳴,蔚藍天空點綴幾朵白雲,雲薄得幾乎透出底層藍光。單槓旁,榕樹如傘般遮蔽烈日,枝枒間垂著絡絡長鬚,錯節樹根中,女兒拔了幾根三葉酢漿草,和我玩草莖拉鈎遊戲。

  失序幾日,女兒不安,擔心脊椎也會「失序」,又自動開啟重訓模式。診斷出病情的最初兩年,女兒常自卑地認為自己是馱著單邊外殼的龜,她多想卸下那重殼,像一般少女經常聚會談心、採買小飾品。她每天傍晚卻必須練肌力。我想,女兒是忍者龜,沒有刀叉戟棍飛鏢,不會功夫,只練就逆來順受的忍功。多希望女兒S形扭曲的背骨能拉直一點,哪怕只有拉正一度。我常對女兒喊著「再撐一下」,何嘗不是說給自己聽呢?

  今年年初回診,女兒的脊椎竟跨過了四十度警戒線,如此地神鬼不知。醫生解釋,生長期孩子急速抽高,國三又有升學壓力,書包動輒五、六公斤,原本彎曲的椎骨會朝著歪斜方向順勢生長,如今彎骨已壓迫到女兒的肺,呼吸時會喘,醫生建議開刀,但肌力訓練仍不可廢,骨彎的角度愈大,手術風險愈高。

  解說手術過程,宛如聆聽驚悚片音效,醫生的每一字是點燃的炮,炸得我幾近耳鳴:先剝開脊柱周圍的肉,用手持電鑽在一節節的椎根上打洞,裝上十七根鋼釘,用細長鋼條將鋼釘串連、鎖緊,再用槓桿將節節走偏的骨頭扳正。我們聽過太多失敗案例,脊椎是支撐全身的主架構,如房子骨架,椎骨中間包覆神經,前有動脈,開刀時一個疏忽,輕則大小便失禁,重則癱瘓。我真希望代女兒挨刀,怎奈疏忽的是我,受罰的卻是她?

  女兒紅腫雙眼走出診間,說每日的訓練全是個屁,她認為自己像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無止盡地重覆拉槓、回診,石頭仍然滾落。薛西弗西是觸犯眾神而被處罰,她犯了何罪呢?

  女兒消沉十多日,家裡單槓掛在門上,一度成了曬衣架。我極力隱藏心中焦慮,我得堅若磐石,才能穩住女兒快崩塌的城。

  兩週後,冬陽出現,女兒換好短T,拉著我出門走走。我們重返操場,耳側傳來小孩們投籃觸地的聲音。女兒將手搭在頭頂上方的鐵槓,我正要計時,女兒回頭說,我是她精神上的單槓。

  一個用力,她將身子拉了上去。我用力睜眼望天,怕一個眨眼,淚珠便滾落,眼眶的紅,是為人母愧疚又感動的顏色。想起之前女兒拾起的三葉酢漿草,她問,第一、二片葉子各代表信仰和愛情,那第三片葉子呢?她揭開謎底,答案是——「希望」。

2019震怡基金會吾愛吾家徵文散文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