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一種離開的方式 — 佳樺
S意外過世,她的母親前來學校領取孩子的遺物。傍晚放學鈴響,母親出現在辦公室,像影子般無聲。我自責沒有花心思關照S,歉疚、不安地以手扭絞衣襬。
遺物堆在我座位旁的桌上——書包、課本、筆記、球鞋、杯碗毛巾梳子……S母親默坐,一一撫觸桌上物品,她的靜,散發強烈存在感,同事們一看到她的身影,便自動悄聲。那時已是炎夏,室內除了冷氣,還加開風扇,老舊電扇嘎嘎擺動,我不厭其煩地撿拾飄飛的考卷,藉由走動,排遣沒有對話的尷尬。我常錯覺,時間彷彿在S母親進門的瞬間靜止。
遺物不少,加上需辦理一些手續,S母親分次前來。她將屬於我辦公的空間,變成自己的專屬私域。我會事先打掃,為她斟好茶水,這樣的服務,雜揉殷勤與懺悔。當她的影子被拉進室內,所有步調化為慢板,她逕自走到桌前翻閱S的書本,放下,再選一兩樣文具,坐在椅上沉思;沒多久,起身,走出這間靜默舞台。她來的那一小時,我恍如歷經了一世紀。
沉默是會感染的,S母親在,連燈光都會黯淡,我想說些什麼,但沒有照顧好S,讓我連基本問候都難以啟口。輔導老師說,有種創傷療法,是藉由收拾往生者物品來收拾心情,此時我能做的,是以不打擾的方式來陪伴。
S母親會細細地翻閱孩子的筆記、畫冊。孩子有畫圖天分,視宮崎駿為偶像,仿畫龍貓、紅豬、神隱少女,維妙維肖。我彷彿又看到S穿著深藍運動外套,同色系長褲,在座位上潛心作畫,筆下胖軟龍貓、明亮的著色風格,和陰鬱沉悶的獨行俠S,形成強烈反差。
拿走孩子的最後物品,S母親向我微微頷首,轉身離去。她的點頭,不知是何種意思?是諒解?謝謝?或仍怪罪我沒有付出更多的關心?或是,她自責太忙,疏忽了女兒?我與S母親之間的無言,卻讓我讀出更多的語言。
再和S母親見面,是在告別式,淚水、血絲盈滿她的眼眶,她一身黑,襯得臉上更無血色。她接過我手中代表全班心意的紙鶴、紙星星,及我未出口的道歉。這陣子,我複雜的心情,全濃縮在這些摺紙中。奠儀場繚繞雛菊淡而微甜的清香,法師誦念著經文,持續綿長……
告別式之後,我重病高燒,扁桃腺化膿,聲音嘶啞,失語好幾天。返校後,我彷彿仍隱約看到S母親正坐在前方位子,彎身整理遺物。
我的心情低落好幾個月,陽光的日子,心中卻透著寒,每天正常上下班、吃飯、購物,但心與身,像走在不同路上,任何東西在我眼中,都是飄忽不可捉摸。那陣子學生閱讀課,上到吳明益老師《迷蝶誌》一書,序中提到,書裡寫的每一隻蝴蝶,都必然已經死去許久,而作者仍希望某些物事,能就此一直存活下去。扉頁裡,夾著幾片不知名、粉色略泛黃的花瓣,像蝴蝶標本,沒有絲毫死亡氣息,只是停佇在書上某一點,展翅。
聯合副刊2019.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