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15 11:28:36阿盛

【得獎作品】水尾田 — 劉素霞





我家世代居住在老田寮溪水的支流旁,田地就在溪流邊,只有一分多。老田寮溪的上游,是早期佃戶耕種的所在,也是先民伐木之所,水利局便把溪流命名為枋寮溪。從老田寮溪的上游躉水入圳,水與田齊高時便可引入田邊小圳,灌溉各家稻田。小圳寬約二呎、深一呎,圳頭水豐時深不過二十公分,沿途灌溉稻田菜園,到了圳尾,水深連腳掌都淹不過,就遑論枯水期了。圳水尾端的田的常常吃不到水,於是必需輪流用水。

待輪到時,我們的稻子往往也快渴死了。水圳流經的田地分屬族親,為了用水,有時也會翻臉。為免水圳潰堤,或是前方田主偷水。於是,輪到給水時,每一家都會巡水圳,即便是寒冷的深夜。

這塊水尾田,先天體質不良:靠河的一邊是常潰決的沙質地,另一邊是靠小山丘的硬土,太陽西斜後,便日照不足,加上後天供水困難,兩季稻作,收穫只能供我家八口四個月的主糧。其他八個月得糴米。

幾經思考後,爸爸想改種其他作物。但在祖父的理念中,稻田種水稻,那是天經地義不可違逆的事,世世代代也沒改變過。何況,種田時,米糧尚且不夠,不種田,那要吃甚麼?花更多錢買糧嗎?

當時,農會輔導農家種植茉莉花,爸爸有意跟進。為了不忤逆祖父,爸爸曾想租一塊田來種。媽媽卻堅持要種在自家田裡,家庭革命於焉展開。掌管經濟大權的祖父,便以不買糧來迫使爸爸回心轉意。但,爸爸還是堅持。為支持爸爸改種茉莉花,媽媽便去向熟識的糧行請求允許賒米。

茉莉花不似水稻這麼依賴圳水灌溉,收益又比水稻高。爸爸把一分多的田地全種了茉莉花。一段時間後,已可自行分株、壓條、插扦育苗。培育的花苗賣得很好,開始賺了一些錢,還可以還糧行與雜貨店的賒欠。

茉莉花也開始收成後,家裡情況便漸漸轉好。後來,祖父也接受爸爸的改變,在茉莉花盛產時,帶著我們幫忙摘花。

茉莉花性喜高溫,通常五月初綻,六月初開始採收,十月收尾。從節氣來說,是始於芒種,終於寒露。茉莉花是灌木,高約一公尺,小孩成了最佳童工,我從小一便開始摘花,直到高中畢業。七八月暑假是盛產期,我們童少時的黃金假期,可說是綁在花田裡度過的。

茉莉花綻放前,花苞由黃轉白,並在日落後綻放。花苞初綻時,香氣最濃,是製作香片的最佳狀態。花商只收將開未開的白色花苞,所以摘茉莉花只能在花即將開放的當天午後,「明日茉莉花」是沒有價值的,綻放的花朵,香氣已散,並且很快就凋萎落地,化為春泥,輪迴於下一次的花季。

持續幾個鐘頭彎腰工作,無論烈日當空,或豪大雨,花都得在日落前摘完,其辛勞,只有親自參與過,才能體會。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每天每天,不敢逃避的參與工作,那是我們的學費與生活日用的來源。而茉莉花的收入也的確改善了我們的經濟。

後來,爸爸在好友的慫恿鼓舞下,把所有的積蓄加上貸款拿去蓋工廠。從此,家用又開始緊縮,生活困窘。爸爸想方設法增加收入,便在水尾田的一角,蓋菇房種起洋菇。

菇房是以木竹搭蓋,裡面左右兩側各有五層菇床,外面鋪以稻草。菇房蓋好後,我看到一車車的稻草載來,來幫忙的叔伯,用大型鍘刀切稻草,鍘刀像中藥行切人蔘的裁刀,只是巨大多了,刀長約一公尺,必須一個大漢雙手操作,另一人抓著稻草甩入鍘刀切斷,一把稻草切成數段,切下來的稻草在菇房外堆成一座山。在堆砌稻草山同時,還得灑水,撒肥,讓稻草發酵成堆肥,那將是香菇成長過程的營養來源。

在發酵過程中,陽光是自然的催化劑,堆肥被曬出蒸氣,內裡有些則已發酵熟成,散發出一種奇特的味道。為使堆肥充分發酵,還必須「轉堆」,那是靠人力一鏟一鏟的掘與拋。同時再灑水、施肥,盡量使肥份均勻。我站在旁邊拿著水管澆水,已感到高溫溼熱,汗水像小溪不斷流下,濕透衣褲,有些從眉眼四周滲入眼睛,有些也竄入嘴角。我只負責灑水已然汗濕全身,爸爸與叔伯們,站在冒著熱氣的堆肥上,每一鏟、每一拋,莫不使出全身之力,臉上的汗水已無暇擦拭,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乾脆脫去,赤裸的上身有無數的小溪汩汩,在堆肥濃重的蒸霧中,泛著油亮。

堆肥完成後,便要上架。菇房裡,五層菇床,全都要鋪上厚厚的堆肥,菇房裡只有幾扇小窗,堆肥上架時,散發的蒸熱無法排出,溫、濕度比堆肥轉堆時尤甚幾倍,簡直就是個大蒸籠,我只停留幾分鐘便感覺要窒息了,而趕緊跑出去透氣。在如此高溫高濕中工作幾個鐘頭吸不到足夠氧氣的爸媽與叔伯們,不知是以何等的耐力與毅力完成工作的?

鋪完堆肥後,種上洋菇菌種,幾日後,菌絲爬滿菇床,便可再鋪一層厚厚的紅土,菇房設的窗戶可以控制溫度,只要定時灑水,洋菇便會慢慢成長。

等待是必須的,雖然爸媽很急,急著要收入養家,但洋菇卻慢悠悠地長,每一天都過得好慢,讓我們等得好苦。

那時,我們兄妹正值高國中、國小,在家用窘迫下,餐桌上,常常是炒蘿蔔乾與幾大碗或炒或煮的自種蔬菜。有一次,爸爸夾起飯桌上比玉米粒還小的炒蘿蔔乾,說:「洋菇已經長這麼大了。」他主要是說給媽媽聽,也順便安慰我們:很快就會有收入了,到時便可以吃好一些了。我看媽媽,她眼眶泛淚,哽咽說道:「再不收成,孩子都快被你餓死了。」那是我在孩提時代,感受到家境窘迫最深刻的一段時間。我們沒有零嘴,也不敢要求盤有魚,碗有肉。爸媽的話,實在讓我心酸。

洋菇收成後要送去合作社,當天就要鋪貨上市,所以爸媽與祖父都是清晨四五點就開始工作。讀國一的我,與姊弟妹,也都得幫忙。一早離開溫暖的被窩,哈欠連連,踩著田邊的雜草露珠,不一會,鞋子就濕了。遇到強烈冷鋒過境,我們瑟縮地走在結著冰霜的草地上,踩碎的冰霜,喀嗤作響,手腳凍得幾乎失去知覺。還好,菇房邊的工作室,暖多了。

外表粉白圓胖、菇傘未開的洋菇,品級最高。爸媽摘下後,我們切。我們坐在工作室的小板凳上,手持特製小刀,準確地在菇柄離菇傘五公厘處切下帶土的菇頭。洋菇富於鐵質與蛋白質,離土後,就會慢慢氧化,因此我們幾乎是與時間賽跑。爸媽在五層菇床上弓背曲腰,伸長手臂摘菇,為免在菇床上爬上爬下費時,我們也進出菇房,把爸媽摘下來的菇,送到工作室。

我們每一個動作都謹小慎微、斯文秀氣,以免傷了菇身。洋菇是嬌嫩的,粉白的菇身,拿取稍一用力便受傷,傷痕像瘀血,影響售價。

直到將近七點,堂姐妹們已經在上學的路上了,我們才速速起身,回家換裝吃早飯上學。我得連走帶跑,才不致遲到。

記憶中,種洋菇後,我們的餐桌上,才開始有洋菇。大多清炒,有時配以綠色的豌豆、芹菜、小黃瓜或紅黃色的甜椒,吃來脆爽甘甜。洋菇又稱蘑菇,那時髦的奶油蘑菇,蘑菇濃湯,焗烤蘑菇,蒜香蘑菇,蘑菇義大利麵……,是我到城裡讀書生活後才接觸到。那華麗的烹調方式,讓素樸的洋菇有了新風貌,身價也跟著翻漲。

在水尾田裝了抽水馬達後,供水已經不成問題了。爸媽持續在田裡種各種作物。待爸媽到了耄耋之年,體力衰退,已無力耕種,仍每天都要去田裡轉一轉,種一些簡單的四季瓜蔬。爸爸還在四周種幾棵木瓜、香蕉,一叢甘蔗。這樣,田地便不致過度荒疏。爸媽就算走不動了,還是不時催促我們過去照顧菜園。

老田寮溪時有氾濫,洪水數度沖毀了田埂,水利局也數度幫我們修堤、固堤。田地便又完整了。

那一塊水尾田,也許並不值錢,但,我們曾用汗水灌溉過,它也老實地回報我們一家八口的生活所需,它曾是我們的希望所在。儘管我們早已不靠田產生活,那水尾田仍是爸媽心心念念所繫,家人盡心守護的資產,是要一代代地往下傳的綠寶。

作者簡介劉素霞

輔大歷史系、台師大歷史教碩班畢業,目前在高中擔任教職,餘暇喜歡寫作、閱讀,還有看劇。假日仍會到水尾田走走。曾榮獲幾座文學獎的肯定,使得寫作這條路,充滿喜悅與動力。即將出版第一本散文集。

得獎感言

少時在水尾田的種種磨練,讓我識得瓜蔬蟲草,並使我練就堅忍,懂得珍惜。年輕時曾有抱怨,及長才懂得感恩,正因為當年那些磨練,才有今天這篇文章。感謝寰宇大地文學獎,讓我有機會說出我的感謝。

 彭樹君

台灣俚語「風頭厝,水尾田」,意指因為環境不佳,所以不適合居住的房子,不適合耕作的土地,本篇題目已道盡文中辛酸。然而縱使只是一小塊先天不良的水尾田,卻也供應了一家八口所需,但反過來說,何嘗不是全家上下齊心協力,這片脊地才能如此生氣勃勃。


人耕作土地,土地滋養人,人和土地是無可取代的親密關係。全文聚焦在一小塊田地的改朝換代,從水稻到茉莉花再到洋菇,土地的變遷就是家庭歷史的興衰。作者文筆樸實自然,其中過程寫來有景有情,既有外境的畫面,也有心境的感悟,十分動人。

人間副刊2019.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