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把玩具球丟向客廳左邊，撿回，再丟回右邊，看似隨興的遊戲，卻飽含刻意的目的。七、八歲左右的她，書寫時經常處在顛倒世界，英文字母b、p誤成d、q，「陪伴」寫成「部伴」、「3」成了「ε」。從顛倒回到現實，是常被罰寫，處罰非但沒有達到效果，反而造成她畏懼並逃避寫字。

女兒慣用左手，她的同學總覺得好奇、特別，我安慰女兒順應天性，棒球場上，左撇子投手常讓對手摸不著球路，賽局結果因而逆轉。較不便的是書法課，女兒的左手袖子，常沾到墨跡，毛筆字往往變成一式兩份了，她的宣紙上有些字體仍左右顛倒，同學們戲謔，女兒交出去的作業應該是袖子，因為衣服印上的字反而正確。

這個先進世代看待與常人不同的孩子，不應是如喝水呼吸般稀鬆平常嗎？民國七十年，我剛入小學，好奇地模仿同學用左手吃飯，被姨婆嫌怎麼有這種壞手？年節時在圓桌圍爐，親戚叨念我左手持筷，會和別人的右手碰撞。慣用左手是「瑕疵」，那是我們那個年代的曾經了，怎麼如今仍在？

老師私下訪談，說有些孩子是「鏡像字」書寫，因為小孩視覺空間發展尚未成熟，加上女兒傾向左撇子，慣用方向與常人相反，字體常寫成鏡子照映的模樣，要從日常多做左右、上下方位的辨別訓練。我開導女兒，把寫字當成刻字，不要急，雕刻比書寫更須深思熟慮，想清楚筆畫再下筆。我常一邊念筆畫，一邊示範，慢慢教導正確筆順。

從此，帶女兒踏青，是遊玩，也是遊「學」；以前看到池塘，立刻拍張合影，現在是將方向帶入生活：「魚往左游」、「葉子往下落」。女兒觀察萬物移動，我觀察女兒對方位的辨識。

有次去海邊玩沙，女兒臉頰沾黏汙泥，盯著沙地上噗噗冒出的招潮蟹發愣，原來她好奇螃蟹前方兩隻螯常是不對稱，「左螯大一點的是左撇子蟹，表示牠習慣用左螫剪東西；右撇子蟹的右螯會大一些。」女兒的回答讓我心中一凜，她不單是分辨左右，已在思索慣用與否的問題。我想到出遊前，買了許多女兒喜歡的海洋生物百科全書教導方位，文中介紹比目魚年幼時，雙眼是對稱分布；長大後，有些眼睛同在左側，有些則同在右側。對於大自然，我們的心是如大海般地包容，對於人類，心卻只能裝在小罐容器中。

想起母親曾開導我，養孩子有時要慢速，耐心陪伴等待就好。母親對孫女的顛倒書寫做了許多功課，她舉例，達文西與《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羅，也常寫出相反字。

耐心陪伴真不容易，女兒學校英文課，是每學期依成績考核，重新評估能力給予升降級，鏡像字英文書寫，讓女兒始終被分在最低階組。我警戒自己不可重視分數，但女兒似乎動搖了自信，許多價值的平衡點，我們尚在拿捏。

我們看著招潮蟹，那時正值退潮，沙地上一個個小洞，許多褐色背甲上雜有深色網狀花紋的蟹從穴中爬出。有隻蟹，左方大螯明顯比右螫巨碩，掌節密布橘紅疣狀顆粒，白色前端指節，招搖地在身體前方擺動，形似演奏小提琴，牠用另一邊小螯抓取細沙倒往身上，我打開相機錄影，鏡頭中，女兒笑得吱吱咯咯，學著橫行姿勢，小步小步地踏併、踏併……

聯合副刊2019.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