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新作】傷犬賦格 — 白樵
嬤老了,坐在沉甸旋椅上,動作越來越緩。她像海域裡最老最倦的魚,鎮日俯首平貼多藻之壤,任單薄至半透明的身,鰭,鬚隨波飄盪。我坐在她正對方,灰白大理石圓桌隔著。我喚她,不應。她的眼穿透我,落在更遠的海際。
或許,該養隻狗。我用手肘推了母親,說。
我怕狗的。她回。
有印尼小姐照顧,還行,嬤需要一些刺激,生活上的。我邊說,邊滑開手機打遊戲,避開母親的視線。
嬤家曾飼兩犬,但她對狗卻無特別情感。都是我吵嚷不已,母親禁不起拗,才折衷由嬤照料。第一隻,極小,極小的我極小的牠,黑色混種犬,出生不久仍裹著奶香。我迎神龕般小心捧於手心,蹲下,將幼犬置灰白大理石圓桌底,旁邊就是落地窗陽台。我對母親說,可以親近自然的,真好,我要叫牠米奇。
數周後返嬤家,剛進門我便喊米奇米奇米奇,室內一片寂靜。我繞到廚房拉著嬤的圍裙,正午她忙烹食,菜肉瓜果堆砧板上,即使天陰也不開燈。嬤是節儉的,廚房蛋青碎磚上,擺放大小膠盆,用來接盛龍頭淌下的細水滴。而洗米,滌菜後的水,用鋼盆裝著,擺在固定位置。流理台上的鐵罐,堆滿仍沾附黏液的雞蛋殼,這些,屬嬤的花房備料。
狗呢?我問。
陽台上。嬤說。我推開落地窗拉門,探頭,仍是寂靜。
沒看到啊。我吵著。她將濕漉的手往圍裙襬擦,一手牽我,一手朝陽台後那多葉深色樹盆指,我露出不解神情。
米奇死了,我把牠葬在盆栽裡。嬤說。
嬤不知幼犬是無法消化人類食品的,回家後母親如此安慰我。此後嬤的陽台成了我的禁區。小學末幾年,我仍吵著養狗養貓,舅公送我已飼養多年的白貴賓。經過米奇事件,嬤待狗格外謹慎。在嬤家過夜的周末,貴賓橫睡我與嬤中間,床位高,披了花色已褪的長方蚊帳,我拍蓆墊,受過訓練的貴賓一躍而上迅速入懷。嬤鼾聲響,碎石枕堅硬冰冷,臥房薰著濃烈樟腦。我摟貴賓,將頭埋於犬腹,讓更強烈的,難得的雄性氣息灌入鼻腔,才能入睡。
周末在嬤家,固定時間我們牽貴賓,在天橋上散步。我拉繩,貴賓踩快而細的步子,我刻意走走停停,偶爾使力勒繩,貴賓頸縮窒息式前腳滯空抬起。嬤在身後,分解動作彎腰,屈膝,蹲拾犬泄,用從家裡撕下的日曆。她孱縮在地,久久不能起身。我咕溜轉著眼睛,細細品味告知米奇死訊時的冷漠神情,如今因抓欄杆施力而猙獰不已。我笑了,歡快地撒繩,與狗,跑向更遠的地方。
嬤老了,沒法這樣天天遛狗了。一日她對我說。
沒多久,再見不著那受過訓練的,陪我度過無數失眠夜的白貴賓。狗送給了嬤的前員工,獨身中年女性。入青春期,沒了狗,我自然減少去嬤家的次數,撕下的日曆被嬤折成一個個方正戴帽盒,放在灰石桌上,用來盛放烹食後的廚餘。
貴賓還惦著你呢。幾次嬤去前員工家之後,撥電話對我說。
不過貴賓現在好老,好老了。她輕嘆。沒待她說完,我便看著手錶,掛掉電話。
●
成年後的我與母親決定領養棄犬,為了嬤。我們繞好長的路,才到市郊收容所,我想再領養一隻貴賓,玩具型迷你,能揉合米奇與白貴賓的記憶。
有人登記了呢。收容所員工說。
我指另一貴賓。收容員再次不好意思地搖頭。
最後我看到一隻極小台灣黑犬,無人認養,我喚母親,母親隔籠打量幼犬的眼神。我將牠抱出籠,牠不吠,順服且溫馴。唯一與米奇與白貴賓不同的,牠屬母性。自幼,堅持非公犬不養,那是我結盟的唯一可能。我生於女性滿盈之居,離了婚的母親,甚早喪偶的嬤,與無數輪換,面容模糊的女傭們。她們總避開我,將彎成葉瓣的手,輕靠彼此耳際,低聲細語。搜索成年男子模仿樣板,與渴求認同的年紀,孤獨的我,隔幾周,便急忙推算貴賓相對的成人年齡。將臉埋在溫軟犬腹時,我總臆想那毛絨前肢,吹漲成一雙結實的臂,讓我倚著,安心。
如今我大了,能圈屬,拓寬自己的生活領域,業已能獨自結交男性。
成熟的人,是不介意領養母犬的。望犬數秒,我對自己說。
領了登記表,填妥後,收容員給了我一只紙箱。門口,我嚷著母親幫我拍照,幼犬被我抵於胸前,牠在我手裡不安地顫抖,我將之摟,揉,掐得很緊很緊。我覺得我成年,誰也奪不走我的狗了。那天我穿黑底短袖圓領衫,上邊攀繫滿滿金線紅花,照片裡的我低著側臉,帶棕金毛的黑犬像溶化,消解在我的懷裡。
我期待把牠輕放灰白大理石桌下那刻,嬤的眼,會從深海豁渠中轉醒,從迷惑到不安到恐懼。我認為,嬤始終是憎狗的。這次瞞著母親,我決意趁嬤無行動能力時,強行縫補缺狗過往。母犬由印尼小姐照料,我偶探班,便能輕鬆坐享飼主之名,更能順勢懲處嬤的當年暴行。一舉多得,我想。
要幫她取什麼名呢?母親在車上問。
秋秋桑,蝴蝶夫人裡的女主角名,我邊逗狗邊說。
蝴蝶夫人的女主角最後是自盡的,這不太吉利啊。母親說。
●
入夜後,嬤家客廳照例僅持一盞燈,其餘的,便讓黑暗包噬,偶有零星的神明燈,夜燈在角落些微。秋秋桑緊縮紙箱底,牠先用小巧,潤濕的鼻嗅聞好一陣子,才探出身。印尼小姐初見秋秋桑時,露出了失望表情。
我以為,會是,一隻昂貴的狗。她說。
園裡的貴賓,眼神都呆愣的,這隻聰明。母親回應。
秋秋桑逐漸適應環境,開始在客廳裡竄,尾巴搖得起勁,我將牠一把抱起。嬤在彼室,無光,如畸生淵海底棲,獵捕浮游的怪魚,她張嘴,凝視遠方,在陽光終年不落的暗裡,緩緩伸出觸手。她想將毛線帽沿拉低,卻一次次撲了空。我扭開燈,將懷裡的秋秋桑,湊到嬤面前,她的眼神倏地聚焦,唇齒顫動。
把牠……拿去……丟掉……嬤艱難地從頜鬚緩飄的唇,吐出水泡。
我單手抽出旋椅,挪好角度後,將秋秋桑擺在嬤的腿上。秋秋桑聳尾躬身,試圖在瘦纖的兩條平行線間尋平衡,好不容易站穩了,卻因緊張,發抖,而失了重心,跌進嬤的雙腿間。
這可是送妳的禮物呢。語畢,我朝嬤笑,並將驚懼的秋秋桑拉起。燈照下,我瞧見她的碎花衛生褲上,有了一灘水跡。
●
翌日,我繞至巷口寵物用品店,向店家詢問攜式獸籠價格,店家以幼犬增長迅速為由,建議等完熟至成犬體積再購入。最後,我挑了幾包進口乾糧,磨牙棒,與一張靛青蓬軟的墊。
至嬤家,秋秋桑並沒預期般,初聞門鈴便上前迎接。牠趴在石桌下。我在陽台落地窗旁,鋪上一塊紙尿墊,再將報紙攤平其上。我叮囑印尼小姐,往後,在此訓練狗的定點排泄。葡萄,巧克力,咖啡豆,鹽等禁食物,我手抄於紙,標明注音後遞給她。
平時,我負責兩周一次的犬食採購。為了與秋秋桑親暱,每次採買完,我會在不同壁櫥內各藏幾瓶昂貴肉罐。餘下的普通乾糧,我請印尼小姐每日酌量配予。前往嬤家探狗之日,我便偷偷掀起櫥蓋,開一盒肉罐,將那凍狀晶瑩拌至秋秋桑的碗裡。為防肉味四溢,我拉開落地窗,大量噴灑室內芳香劑,並將空罐帶至街上回收。
攜犬接種疫苗,同樣由我負責。從領養當日算起,每隔三至四周需施打一劑驅寄生蟲的藥。外出看診的日子,在牠脖子上繫緊項鍊,再將圈繩纏握掌內,我把秋秋桑放在成人大腿半高,圓形把手,淡藍,粗格開孔式的洗衣籃裡。
初診當日,診間,銀色反光術檯上,秋秋桑垂眼,撘耳,任醫生從後肢導入藥劑。牠不吠,只在針尖戳入肌肉時,震了一下。正如前日,我用寵物指甲剪替牠修爪,裁去一角,血從缺口泌湧而出時,牠的反應。這麼乖的狗,很少見。醫生說。我點頭,得意地用指尖搔撓那團,皮上彷如湘繡烏金掐絲的,我的,犬。
提著洗衣籃返嬤家時,正值晚餐時間,嬤全神貫注,配合印尼小姐一調羹一調羹的節奏,咀嚼,吞嚥。我蹲踞落地窗前,將上午遺下的犬泄用報紙對折,打包。洗完手,我坐在嬤的身旁,秋秋桑懨懨地趴著。為了犒賞牠,趁印尼小姐在房裡講電話空檔,我從櫥櫃裡拿出肉罐備食,秋秋桑卻不為所動,頭也不抬。我疑心地四處張望,最後在回收桶裡發現數只扁壓的肉罐。
母親說,秋秋桑黏人得緊。清晨五點,牠會靜立房前,等嬤與印尼小姐起床。平常若非纏著印尼小姐,就是耗在嬤的腳邊。嬤似乎對這隻不吠不鬧的狗,特有感情。母親說。我知道,連怕狗的母親,也與秋秋桑熟絡了,她探視嬤時,未進門,秋秋桑便佇足等候。牠會先保持幾公分安全距離,待母親摸摸牠,給予口頭獎勵後,才歡快地奔回蓬軟的起居墊休憩。
我感到強烈的妒忌,與憤怒。秋秋桑終究背棄了我,消融在對折面的母系。
●
於是我遞減前往嬤家的次數。乾糧採購,改由網路宅配,唯有在飼主手冊上畫線的疫苗接種日,才露臉。
最後一劑八合一施打日,天色濃陰。我推門,混沌光影裡,只見嬤伸長了手,滯空,從指尖慢慢搓撒碎絮,底下,是搖頭擺尾的秋秋桑。我上前,發現遍地魚屑與果凍狀的罐頭塊,旋椅另端,擺了數條烹好的水煮肉。我從嬤手中奪去食物和餐盤,對她大聲咆哮。她不語,用混濁的眼望著秋秋桑。窗外下起雨了,未將秋秋桑扣上頸鍊,我把牠用力塞進洗衣籃裡,乘車而去。
薑黃色的街燈在水霧中濛亮。診所前,我付了車資,打開門,秋秋桑便一躍而下,往迤邐的車流中奔去。機車呼嘯而過,牠的身子,飛起,在深海雨景中畫了一彎極低的拋物線後,墜地。紅燈,我上前將牠一把抱起。秋秋桑的脖子,軟軟的,垂在我的左臂,嘴微啟,邊緣流淌藻綠黏液。我佇立路中數秒,渾身濕淋,所有車體如遇礁石般,在我面前,緩慢,分支流去。
兩個禮拜後,寵物診所的醫生遞給我一只粉色,廉價茶罐似的可分解容器,裡頭裝了秋秋桑的骨灰。那夜,我央求母親,伴我至公園埋葬。家中缺乏花事用具,母親挑了一把長刀與兩雙乳膠手套。挑選園裡多樹庇蔭的一塊地,我一刀刀刺剷著,母親則戴上手套,深掘我剛刨好的洞。
如是機械式的三十分鐘,如此沉默。我的心情,卻異常平靜。
我與嬤,可能是同種人。埋下灰罈,抹上最後一抔土時,我對母親說。
聯合副刊2019.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