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 is a fucked up world. Isn’t it？

十四歲的你問。

你對著鏡中倒影，每日囈語。關於精神病的父親，關於孤寂，關於你體內，如潮陰公寓樓梯牆面，整泡整泡壁癌似增生的，怪誕的慾。你花許久時間思索人狗雜交的合法性（最後你給了肯定的答案），思索未成年者的性自主權（最後你給了肯定的答案），思索亂倫對人類社會進化之必要（最後你給了肯定的答案）。你深知所有禁忌，以最溫柔的姿態呼喚，親撫著你。你不知該接受，還是避離。

或許你該摧毀一切，你想。先摧毀性別，摧毀自己。

你尋找榜樣，某種中性的，出軌的，或異於常態的，而音樂是隱喻。猶豫數月，你終於在淘兒唱片行，買下碧玉〈雌雄同體〉專輯。封面藝妓造型，屍冷霜白的臉，配一抹血色唇櫻，頂際捆綁兩團巨牛睪似的髻。你反覆於深夜，苦候電視音樂頻道，只盼巧遇專輯主打曲〈All is full of love〉錄像。兩具同性機器人，在驟光暗爍的實驗室裡擁抱，舌吻，進入彼此。搭配畫面上水的滿盈，擁擠，與潮退。你購買了瑪麗蓮曼森第三張錄音室專輯〈機械化動物〉。封面上，瘦削臉頰的男主唱，旁分油梳的血紅齊耳髮，同色唇膏，全身慘灰，裸露拼接的貧脊女乳，與平坦下陰。你其實不愛碧玉飄渺，空無的嗓音，或瑪麗蓮曼森震耳欲聾的工業金屬樂曲。你迷信，崇拜他們再現之形，青春期神話學，於是你在CD播放器裡，聽著一遍又一遍的，毒品秀，白色昏迷，與冥王星。

你將在十四歲時，畫上第一道眼影。莫文蔚，你的神話在地衍繹先例。早於〈廣島之戀〉，她的首張粵語專輯〈全身〉形象照，光頭的莫文蔚，完裸趴覆在倦黑的老式皮沙發椅，如此中性。她代言的開架式化妝品za進駐。你在學校與補習班交接的晚餐空擋，拉著女孩的手，走進藥妝店。你用指尖蘸滿試用品，把摻了金粉亮片的鮮豔眼影，畫於眼梢眼皮。你在補習班擁有龐大勢力，與校草，不良少年，功課拔尖的乖乖女結黨，同學畏懼，老師怕你。你隨意的言論，便能掀起一場革命。於是，沒人敢對你眼皮上耀閃的豔色，有任何異議。

彩妝無法全然遮蓋的，是你紅腫的痘跡，與難看的髮型。你渴望擁抱，而不可得。渴望戀愛，而不可得。男孩與女孩，或男孩與男孩間的無意觸碰，對你，都將席捲成腥風血雨。那無處排遣的灼燒烈慾，讓你像隻囚籠裡震怒，卻挫敗的獸。你想嘶吼，從喉頭滾出的，卻是尖細嗓音，你欲揮拳，舉起的，卻是竹竿細的營養不足之臂。幸好十四歲的你，終將學會自瀆，透過報紙的讀者諮商專欄（童騃之際，你以為用指戳揉囊袋，便是成人的祕密了），這才讓你得以從過度緊繃的身心狀態中脫離，喘口氣。

十四歲時的畢業旅行，你將成為全校焦點。在東部飯店的俱樂部舞池，激光迷離，節拍狂顫，你嬈晃腰肢，開疆擴土出一片天。你是圓心，所有人圈圍著。你化身濕婆，午夜限定，所有男女活人獻祭般依序與你共舞（我說注意，這隱喻關乎未來）。你將當晚與校草的合影放在筆記本透明封套內，你香汗淋灕的手勾著他的肩，你們貼得好緊。你開始渴望更多的注目，更多肉身，男體女體犬獸異形。你擔憂是否會一無所有的死去？徒剩醜陋，可笑的外表，沒有愛情（我給了你否定的答案）。

我只想說，別急。未來的你，將擁有許多，甚至過多，橫跨各式性別，種族，年齡的性。

你將嫻熟於情感的虛以委蛇，並發現愛情，其實是激情，友誼，與佔有慾的混搭，一種比人狗交更荒誕的發明。

It is a fucked up world, indeed.

三十四歲的我說。

但將你不再倚靠他者的信仰。你將成為自己的全知者。

你在這操蛋的世界裡，美麗，且強大。

——中時人間副刊2019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