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操場練跑，「預備」號令一下，右膝、雙手輕觸起跑線，左腿弓蹲，抬高臀部重心前傾，深吸口氣。「砰！」槍聲震起，週遭身影一個個超前。穩住！我告訴自己，步伐邁開加速，汗自額際肩背滴下，顧不得擦，步伐再跨大，咬牙想由外線超越。忽然小腿一陣劇痛，身體向前撲。哨子尖聲劃破天際，一陣反光，我暈了過去……

　　一驚醒，衣服被汗濡濕，良久才回神。就差一些距離，就能越過終點線，光就在線的後方了。

　　這個夢我陸續做了幾年，醫生說也許是服用的甲狀腺劑量太大，導致夜夢盜汗，但心中明白不只此因。我劃了一條夢想線，正在努力跨越。

　　碩班時，教授希望我能朝學術研究邁進。我放棄對創作的喜愛，選擇師長認可的路。　　學術路真不好走，半工半讀，勞累過度造成免疫力失調。成家後，職場家庭兩頭燭火常燒得心焦。女兒此時出生，我體內裝置碼錶，分秒計數下班趕著接孩子、吃飯洗澡、哄睡、家事、準備隔天工作。之後為了替婆家添金孫，展開長達七年吃藥打針開刀的婦科治療。

　　婚前母親語重心長地說，婚姻這張床躺了六個人──夫妻、公婆、岳父岳母，許久之後我才明瞭此意。孩子表現、兒媳婦德婦功，均得達到婆家標準。

　　我愈來愈像一隻馱著重物的獸，肩膀雙腳重重下垮。開朗的我很少笑了，每天都覺得累，渴望安靜休息，但渴求的夜來臨時卻又失眠。沒多久，掉髮、怕冷、指甲斷裂，莫名哭泣。是憂鬱症嗎？檢查後驗出是甲狀腺低下，我被蓋上慢性病患的標籤。

　　那陣子陪我的是太宰治。頹廢派的語言是當時苦悶內心的出口。我常思索《人間失格》中主角大庭葉藏提出的「身為人最真切的痛苦問題」。候診時醫生看到我在閱讀，擔憂地勸我寫出心中的黑暗，不要太依賴太宰治，身心也許能漸漸光明。

　　書寫不是麻醉劑，沒有減輕苦痛。我必須細想每次治病過程、病後心態調適及藥量加重時心情的萎縮。這些未結痂的疤因回憶而再次出血，每次下筆彷彿又進了趟手術間，刀子劃下取出惡化細胞，然後忍痛等待傷口恢復。書寫像伏案做著重量訓練，重物不斷加碼，那枝筆，舉輕若重。

　　我逃避，不寫了。「寫作沒有療癒，那是無限上加的重訓。」醫生說：「重訓後身形會結實，增加肌耐力。」他送我蘇珊．桑格塔《疾病的隱喻》一書，扉頁題上：「痛苦配不上想活下來的人。」

　　我開始寫部落格，多少夜晚電腦陪我失眠。半年後，同我垂釣睡眠的零星網友在文章底下加油。有些訴說自己也有相同病痛；有些看了我的疾病書寫，謝謝我讓他振作。本以為病痛是死神發下的請帖，藉由書寫，我卻得到陌生讀者的友情卡。我仍是失眠，卻漸漸不害怕漫漫長夜。文章的回應，讓我開始仔細思索有關怕死、復原與再生。

　　我漸漸喜愛寫作，晦澀心情有了出口，心中緊扭的結鬆了些。寫出的當下，生的慾望悄悄回來了。

　　抱著姑且一試，我投了文學獎，連年失利卻不以為意。出書對我而言，是遙遠的夢。

　　後來工作、家事繁重，孩子體弱頻頻住院，只能在陪孩子就診時簡單寫下幾句心情，週末時才把筆記一字一字打出。那時記下的每句話彷彿都能擰出淚水，打字時，是將這條濕毛巾攤平曬乾，為努力生活做個祈福儀式。

　　八年前途經礁溪老爺飯店，蘭陽文學獎在此頒獎，我未得獎，卻獲邀出席。我在後方觀望，聽到評審老師講評，有些文章進入決選，但經營不夠，成為遺珠。瞬間我呼吸急促、血液逆行充腦，手掌背因握拳而青筋浮現，老師唸的題目正是我的文章。只要再努力，就可以跨越那條可以出書的線了。

　　我開始聽演講、上寫作班，但身體又亮起紅燈必需手術，剛出生的兒子嚴重氣喘，常掛急診。家人不贊成我繼續寫，倘若身體垮了，家怎麼辦？公婆也勸，家平則事事安，想做的事等孩子大了再完成。

　　光就在那條線之後啊，看似近，卻遙遠，已經起步了，怎麼捨得放棄？讀小學的女兒較早熟，她納悶參賽重要嗎？我搖頭，不是太重要，但那是出版有品質的書的門檻，想讓自己的文章是有被檢驗過。「出書重要嗎？」她又問。字印成書，像是一道星光啊，我答。原想寫寫部落格就好，但當讀者回應的那一刻，自己彷彿是宇宙間最亮的星，而非只是地球上幾十億人口之一。

　　某天，一通陌生電話響起，對方劈頭就說恭喜，並要我寄戶籍、電話、帳號等資料。我斥責對方少行詐騙多積福報，掛了電話。相同號碼又打來，才知自己得了某文學獎書簡組優選。我心跳如雷，拚命眨眼怕淚水奪眶，手一直顫抖。週遭朋友戲謔說，書簡比賽不算文學獎，但我不在意，隱隱看到又更接近那一條線了。

　　女兒是我的長期讀者，起先她只能說出喜不喜歡，如今上了國中，能深入談對文章的看法，她眼中常看到我沒看到、沒想起的事物，也是家中最支持我寫作的人。原以為是我專心筆耕耗費心神，減少對她的囉嗦。後來她的導師電訪，提及女兒曾說因為媽媽在用功，她不好意思不看書。

　　今年身體又微恙，健康、工作、家庭、寫作，時間總不多給我幾小時。手術前友人來探望，勸我把身體養好，寫作先擱著。女兒則為我打氣：「繼續寫，有個為夢想努力的媽媽很酷，幾十年後你不在了，除了照片，我還有你的書可以懷念。」我眼眶略紅，跟自己說，堅持做對的事，就是對的。

—2018震怡基金會【吾愛吾家徵文比賽】散文類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