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7 18:01:59阿盛

【文友新作】同名 — 佳樺





     踏入新班級,陳舊講桌上黏貼嶄新潔白的座位表,填寫著單名的其中一欄從從表格中突出,攫取我的目光。下意識尋找此名已有十三年,一度以為它只存在記憶或夢中,抑或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名字時,它,以工整標楷體,真實地浮現眼前。

 點到此名時,我語調降低、語速輕緩,不讓人察覺內心波動。二排右方一位齊眉瀏海、及肩中長髮的大眼女孩,耳語聲般地答「有」,只有唇形,聽不太到聲音,她嘴唇一動,右頰下方隱現梨窩;我看著她,再點一次名,不知是因為想訓練學生大方,或是十多年來,喊出此名時終於有了回應。

 我極力表現態然自若,但自己已察覺耳熱手顫;眼前學生輕如蚊聲的回答,和十三年前,我剛入新班,尚未點名,就已自動報名當康樂股長的女孩氣質迥異。「老師,你要叫我筠,比較親切。」筠撥開遮掩一半眉眼的長瀏海,熱力十足地衝著我笑,眼神調皮晶亮。

 筠瀏海側分,齊耳短髮兩側略長,乍看像俐落的商場女強人,她的辦事能力真如外表般明快果斷,康樂股長要負責校慶園遊會、運動競賽,我尚未出聲,她都已規劃好行程、參賽人員與分工職責;十三年後出現的這位害羞同名女孩,下課只坐在原位,很少看她與同學互動。天下同名的人太多了,我在尋找什麼呢?比較兩人同異,有何意義?對眼前的小高一生並不公平,這兩個女孩,除了性別外,沒有一項特質重疊,我原以為,擁有此名的女孩,就該是腦海中刻好的模樣。

 心中有股聲音悄聲地說,細細回想往事,愈不容易在別人身上找尋曾經熟悉的身影。筠的文字表達力佳,上課常被我攔截她以字傳情的紙條。她活潑好動,勇於發言,有次上完曹操〈短歌行〉,我請學生模倣詩句「譬如朝露」,自鑄「人生像……」的新穎比喻,全班還在沉思時,筠上台寫下「人生如婊子,難以猜測又處處要錢。」偶爾,她的吵鬧干擾了科任老師上課,我請她私下談談。「老師,你連名帶姓地叫我,好嚴肅。」她誠懇地道歉,直到我喊她單名,她確認我沒有慍怒,才離開辦公室。

 眼前的新生,則不習慣彼此還陌生就被叫單名;也許是移情作用,我拿著桌上的立頓紅茶塞到她手上,她生疏有禮地退回,說不喝刺激性飲品。

 筠一週至少喝兩杯咖啡,那時我的女兒兩歲,動輒發燒住院,我常調課、代課,在家庭學校醫院三頭奔忙,筠總會在我返校當天,送我一杯壹咖啡。在還沒有City Cafe的那個年代,以外帶為訴求、標榜「誰說三十五元沒有好咖啡」的壹咖啡相當流行。我勸筠不要亂花錢,她咧開嘴角為我打氣,揚起一個感染力強的弧度;此刻的我們不像師生,反倒是朋友。

 筠來辦公室,常以「你在做什麼」當招呼語,大喇喇地坐在我側邊椅上討論人生諸多問題。文組物理仍是教基本觀念,筠常說人生如同物理學中的路徑與位移,她對課業付出的努力就像彎來繞去的長路,別人卻只看到她的位置由起點回到終點的短距。我拍拍她的肩膀,答應段考完,買她喜歡的壹咖啡以茲鼓勵。與筠同名的新生,不像別的學生常來辦公室,只有一次點名表上我誤記,她才前來解釋,雙手在裙擺上扭絞,開口必說「報告老師」,禮貌說下次請假必定會事先告知。

 筠就很隨性,生病未到校,拖到中午才來電請假。那次期中考完隔天是週五,早上我的課表連四節,筠到十點仍未出席,同學也不知發生何事。第三節下課,聯絡父母,才知筠頭痛,賴在床上不肯起床,母親頻頻道歉,認為女兒段考成績不理想,藉故不肯上學。我答應筠的母親週一和孩子好好談談,並在行事曆上註記「買筠的卡布」。

 當天子夜,我正計劃週末帶女兒郊遊,忽然電話鈴聲大響,班長的哭聲聽起來不太真實,我半耳鳴似地響著嗡嗡……

 告別式禮堂正中央,懸掛一張放大照片,扯開的燦笑,牽扯我的心,原以為吃藥即能全癒的頭痛,竟會瞬間猝死,筠的母親中午要帶女兒看診時,筠已全身紫青,僵死在浴室地上;原以為再過兩天,就會聽到揚著串鈴的高音在耳畔響起「老師你在幹嘛」,竟已天人永隔。

 眼前害羞的女孩當然不是筠,但我總不免幻想,她會不會是十三年前的筠以另一形式再重返我身邊呢?或者,同名只是一個人與人能再靠近些的橋樑?未能送出咖啡的遺憾,如今遺憾仍在,好像稍微多了無以名狀的心情。


中華副刊2018.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