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13 17:44:01阿盛

【文友新作】未曾兌現的嫁妝 — 劉素霞





     媽媽出嫁時,外婆已作古多年,由外公和舅舅,送至車站。媽媽拎著隨身嫁妝,由女伴陪同,從二林坐巴士再轉火車,到苗栗站,再與等候迎娶的爸爸,一起搭乘計程車到家,完成婚禮。

 新娘子過門七八天,就是農曆年了。祖母很放心地把廚房大小事都交給媳婦,自己去菜園忙活。年方二十的媽媽,獨擔大任,蒸年糕、發糕、蘿蔔糕……。用她在閩南聚落裡所看、所習的方式,蒸煮糕點。看在妯娌眼中,新奇又怪異,媽媽贏得一個她不太喜歡的稱號:歐夭仔。那是指稱閩南人。

 民國四十年代,祖父常往返苗栗、二林賣茶葉,到過外公家多次以後,相中清秀勤奮的媽媽當媳婦,便與外公談這門親事。外公也到祖父家探訪過。爸媽的婚事,便由外公與祖父談定了。

 外公外婆多子嗣,生下舅舅之後,夭折、流產了好幾胎。迨媽媽出生,舅舅年已二十。外婆身體瘦弱,五十多歲病故。那時媽媽才十六歲。

 舅舅日治時代公學校畢業後就進了糖廠,久之,晉升主管,與舅媽生養了七個兒女,夫婦倆平日都不插手田地大小事。媽媽便成了外公四五甲耕地的當然助手,從小便幫忙,長大後就不便拂手而去工廠任職,凡插秧、除草、割稻、曬穀等,媽媽無一置身事外,等同一個不支薪的長工。工廠向媽媽招手,媽媽卻不忍心外公獨自操勞,一直到出嫁。

 外公原本應允從他的四、五甲田地中撥兩分地給媽媽當嫁妝,想必外公也是有感於小女兒從小幫忙農事,不曾領過工資,權作彌補吧。婚事談得很順利。嫁妝事,卻只聞風聲,未見動靜。媽媽以為外公會在她上轎前一刻,才出其不意地拿出地契。傳統老輩人一直都是這麼含蓄的,她想。

 沒想到的是,嫁妝地契就不了了之了,媽媽寒酸出嫁。不知是因舅舅、舅媽有意見,還是外公反悔,事後媽媽也從未問起。那些隨身的嫁粧,是用部分聘金買的縫紉機與金飾,以及親友與女伴們送的幾百元與幾塊布料,以後就成了媽媽僅有的應急依靠。依爸爸家族的老傳統,嫁妝,往往是眾人掂量新娘份量的依據,也是最初的印象。在眾人的灼灼目光下,媽媽是孤單的新娘,又難堪,又無奈。

 初嫁的媽媽,很快就嚐到日子的艱難。那時,爸爸還在當兵,請了兩天婚假,又回部隊報到。媽媽雖是祖父母唯一的媳婦,卻沒有獨媳的寵遇,親戚們猜想,就是因為那落空的兩分田地。

 老實敦厚的爸爸,一向木訥寡言。對於嫁粧的事,有一次卻跟祖父講了重話:你難道是看上人家的嫁妝,才談這樁婚事的嗎?說得祖父啞口無言。祖父雖無言,物質欠缺與精神責難,使媽媽的日子依舊不好過。

 外公過世後,娘家迢迢,媽媽數年才回去一次。我也就久久才跟媽媽回外婆家一次,掛在牆上的外曾祖父母與外公外婆的畫像,讓我感覺很陌生,很遙遠。沒有外公外婆疼惜,我感覺很孤單。而只能看畫像思念父母的媽媽,好像也很孤單。我不知道看著畫像時,她在想甚麼?

 待媽媽初老,舅舅、舅媽的畫像也先後掛上。

 長大後,我就很少跟媽媽回娘家了。直到近幾年,媽媽都已屆八十了,我才偶爾一兩次,應要求載她回娘家。

 一次,在車上,媽媽滔滔回溯往事,我才知,外婆過世,她哭了十幾年,尤其在結婚、懷孕、生子、坐月子時,沒有親娘關注,尤其傷感。她說:回娘家不為別的,就只要看妳外婆的畫像。媽媽說這話時,不知是否仍對那不曾兌現的嫁妝,不存在的兩分地,耿耿於懷,只感覺她特別想念外婆。

 我問媽:「那兩分地的事,妳怨嗎?」媽媽說:「有甚麼好怨?」「妳曾想過要問清楚嗎?」「哎,那有那臉皮問呢?自己打拼卡實在。」

 媽媽年輕時,的確為那不曾兌現的嫁粧,付出比別人更多倍的努力,才換取差強人意的平等對待,一天工作十八小時,一年工作三百六十五天,硬生生地從無到有,賺得超越那兩分地的價值。艱難的歲月,在媽媽臉上刻畫溝渠,沉重的生活重擔,壓彎了媽媽的背脊。不知那沒兌現的嫁妝,是否曾在她心裡蝕了洞?而爸爸的忠厚老實,我們兄妹小小的成就與對媽媽的貼心,是否彌平了那洞?

 到達已經沒人住的外婆老家,我們一進入正廳,媽媽眼光便落在牆上的畫像:「那就是妳外婆。」媽媽凝視良久,我拿起手機拍下來後,也跟著仔細端詳。那是五十多歲的外貌,梳髻、穿斜襟長衫的初老婦。媽媽把眼光轉移到旁邊,又說:「旁邊那是妳外公。」外公身著長袍馬褂,看起來也不老,算算,比外婆多活不到十年。

 「白鬍子的是我的阿公,妳要叫他阿公太,很長壽喔。最舊最斑剝的那張像,就是我阿婆,她最疼我。畫像都這麼破舊了,不知有沒有辦法翻修……。」破舊的畫像招致媽媽濃濃的不捨。

 「那穿西裝的是你舅舅,穿旗袍的是妳舅媽,妳有印象嗎?」這時,我有點擔心媽媽的情緒,但看她的表情,似乎還好。

 媽又說:「妳都拍下來了嗎?這樣我回家就有得看了。」

 媽媽繼續說著親人的種種,滔滔盡吐她對親人的思念。那不存在的兩分地,看來早就不在媽媽心裡了。


中華副刊2018.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