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國三畢業前夕，父親問：美容與美髮選一科吧。幾天後等不到明確回答，他以監護人的名義在美髮那欄替妳畫押。他說：這途卡好找頭路。

　妳不清楚父親從哪看出為人做頭髮容易討生活的神機，妳只知道他的話，從來都會是對的。

　高職三年，妳的成績並未特別突出，但總也把學校所教的牢記了。開始建教合作後，每晚課後奔赴美容院，脫掉制服，穿上自己衣櫃裡最昂貴時髦的那套便服，再用一襲黑色圍裙將自己的意志力綁緊。洗一顆頭得到積分一點，一點是三十元，如果客人信了妳說的：「最近髮尾很乾喔，要不要做個瞬間護髮。」那妳就能多累計三點。每一個點須時三十分鐘，整晚不間斷的集點，至多能蓋上十格。打烊後鎖上店門，妳抬頭仰望夜空，一點一點亮晶晶，這些星星到了月底會幻化作五六千元的現金。

　洗剪燙護染，這行入門早出師快，沒多久妳便從洗頭小妹掛上設計師名牌。沒有底薪的工作，水流就是錢流，妳仍然親自幫顧客洗頭，在水龍頭開關之間，用閒談拴好他們的心。妳總能精準拿捏婦人貪小便宜的心態與青春少女愛美的情懷，在髮禁與美觀之間的曖昧距離裡取得平衡，於是生意興隆。攢一筆錢後，年紀輕輕便開了店，生活順遂無虞，家人臉面有光，父親果然是對的。

　惹父親不滿的是妳和他的婚姻，這也是妳唯一的叛逆。一看就不是老實人，父親滿臉嫌惡地說。但妳對丈夫的堅信猶如對美髮的執著，妳想，既然上路了，就要走到底。

　丈夫最愛妳一頭烏黑長髮，為了這，儘管黑髮在同行中顯得格外素樸，妳仍堅持不讓頭髮染上其他顏色。女兒出生後即便忙碌的生活和長髮一樣容易糾結，妳還是努力打理，時刻保持青絲柔順。

　妳讓踏進店裡的人好看，沒想到丈夫讓妳更好看。丈夫開始徹夜未歸，起初還會編派理由哄騙妳，到後來索性關閉手機，恩斷義絕的態勢，讓父親好意的提醒竟然應驗成詛咒。丈夫不回家的時候，店裡常延後關門，那批客人後來都很死忠。說也奇怪，日子愈不順遂生意反而愈好，好似業績是砍妳的家庭幸福當柴燒，劈哩啪啦響。

　不知為什麼，面對丈夫妳反而覺得自己像是那個做錯事的人，把頭垂得更低，由頭皮根部漫長的髮如黑繩，彷彿要將妳牽引至地底。那陣子三千煩惱絲毛燥黯淡，任憑高溫吹整終究無法伏貼，妳狠下心，剪落這一頭鬱悶嘲諷的存在。妳的頭髮愈剪愈短，女兒的頭髮則愈留愈長。於是妳愛上每日替女兒變髮，垂髮、公主頭、馬尾輪番變換。

　離婚時父親沒多問，只是時不時來店裡晃。日後妳陸續交了幾個男朋友，也學聰明了，不依任何人決定髮型。

　妳逐漸掌握住，自己在什麼髮型時的樣子，最是好看。

中華副刊2018.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