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 薛好薰 — 父親的房間
老家位於三叉路口,房子坐西朝東。父母親住二樓東向臨馬路的房間,需要拉上窗簾以擋住烈陽與徹夜照得全室通亮的街燈,但連氣密窗也遮擋不住車聲鎮日隆隆,夜裡奔馳而過的輪胎輾過不平整的路面,也把人的睡眠輾得坑坑疤疤、支離破碎。家中只有母親絲毫不在乎,也許她生活忙碌得像參與大大小小的戰役,這樣的車聲對她而言,只有如槍林彈雨中揚起的風沙,微不足道。而父親長年在遠洋漁船上,習慣海上的靜謐,本就敏感淺眠的他,不知在家期間是如何忍受這嘈雜的?於是在我們姊弟都離家就學就業後不久,父親便由喧囂的東向房間,住進原先是兩位弟弟住的西向房間。
那房間外頭加了遮雨棚,屏蔽了大部分的光線與風。夏天便像個看不見炭火的爐,慢慢煨熱著,而冬天則像個永夜的極區,結結實實地凝凍著。怕吵、怕冷、不怕熱的父親住進這個房間後,房間便充盈著屬於他的風格與氣味。靠牆有座兼書桌用的玻璃櫃,上頭放著弟弟步出校園之後再也用不著的書,原本放衣物的抽屜一律閒置著。雙人床旁一個小茶几,上頭放著小鬧鐘、手電筒、一罐莪朮油、一架小收音機,地上放著立扇、電熱器,牆上幾個掛勾,吊著換穿的衣褲,多年來幾乎不變的陳設,像一幀泛著復古色調的定格照片。侄兒們回家小住,樓上樓下玩鬧,也不太會走進這麼一目了然的清簡房間。
我們姊弟一一結婚、生子,每當有人攜家帶眷回去,房間便需要隨機重新分配。尤其是過節時,幾乎所有人都回家,三樓給大弟、小弟二家人,我也淺眠怕吵,於是父親便把房間讓給我,回到母親房間。夜裡我躺在床上,雖然用了自己的枕頭、棉被,屬於父親的氣味仍若有似無地飄盪空中。原先抽菸的父親,幾年前罹患攝護腺癌,接受放射線治療,經醫生囑咐必須戒菸後,父親超過一甲子的菸齡便戛然而止。他一向和我們聚少離多,原本就覺得他是最陌生的親人,看到他如此輕而易舉地擺脫菸癮,我愈發覺得父親比陌生還更遙遠,他那股決然的毅力,我既敬服,卻又莫名地畏懼,覺得他也可以隨時斷然割捨其他的什麼。
幾年下來,房間的菸味已漸漸褪去,換上了另一股氣味,帶點清甜與涼辣。夜裡,我雙手枕在腦後,看著漆成淡藍色的天花板與牆壁,揣想父親睡不著時,這片藍會喚起他的回憶嗎?這既是天空又是海洋的顏色,幾乎填滿了他的一生。年輕時,這顏色意味著在無邊的海天之間,他的孤獨與思念。等年老回到了家,只剩下母親陪伴,他在黑夜中的斗室中,對這熟悉的顏色,會是眷戀還是厭惡?我在思緒漫無目的飄盪中,彷彿也躺在一艘船上,浩渺的海潮在眼前低迴,逐漸航向那藍色的深邃處……
我們姊弟從這房子離開,再回來時都成了短暫的過客。這個家,似乎一直無法同時容納成長中的孩子與為生活勞碌的父母,當小孩在此蓄養青春起飛的能量時,父母親一個在海上捕撈、另一個在陸地揮汗。而當我們離巢高飛,年老的父母才回歸,在此慢慢踱步、靜靜地老去。二十幾年來,偌大的房子都由退休的父母親獨守著,寂寥長日,總是盼望著過節,屆時才會充盈著人聲。後來,父親學會使用SKYPE,每晚和母親等待我們姐弟的視訊通話是成了生活重點,唯有如此,才能為一天的悠悠等待畫上安心的句號。
近幾年,時間凌厲地摧枯拉朽,父母親老化得快速,尤其是母親,從一次小中風之後,健康有如重力加速般直往下墜,又因肢體平衡不好常跌倒,父親特地將一樓客廳、廚房、衛浴鋪上加厚的塑膠墊,以免母親受傷。母親還經常頭痛,父親只要聽說哪裡有高明的醫生,便陪母親去就醫。但母親同時還罹患躁鬱症,個性變得執拗,不斷重翻陳年老帳,無視父親為她所做的一切,想必年邁的父親早已身心俱疲。
前年初,父親載母親去就醫途中發生車禍,雙雙住進醫院。隔日父親因呼吸困難住進加護病房,期間雖曾病情穩定,但最後還是永遠地離開,來不及留下一句話。我們每天早上去殯儀館守靈,晚上回家,在客廳圍著圓桌靜靜地摺元寶、蓮花,也摺疊種種理不清的情緒,取代過往熱鬧喧噪的年夜飯,外面春節期間的鞭炮喧騰離我們很遠很遠。
從意外發生到辦完後事,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拿回靈堂的父親遺照後,我們還不知道如何安放。他離開的方式如此決絕,如此令人措手不及。於是,只好將照片掛在父親的房間,正對著床。照片置換了父親真實的存在,營造了房間一切如舊的假象。
以往父母親短暫住在北部,總是不習慣,寧可留在高雄,生活事務子女無法代勞,在老年的病痛之外還要忍受種種不便。最終,父親還是在此度過最後的歲月,哪裡也沒去。我們鎖上屋門,帶著母親及兩箱衣物北上。
父親過世後百日內,每逢初一及十五,住台南的姊姊代表所有人回家拜飯,並且將照片傳到line的家族群組。照片中,陽光總是豔豔地,一如往常,斜穿過門窗,將室內判然分為明暗兩處,暗處有如模糊的過去,輪廓黯淡;而亮晃晃的光束中卻浮竄著灰與塵,籠罩在空蕩蕩的屋子裡……,一切都令人恍惚迷茫。
清明節假期,大家又從各地回到高雄掃墓,大弟一家住三樓,母親的房間較寬敞,讓給小弟一家住,我和母親睡在父親的房間。夜裡,靜悄悄地,身邊的母親呼吸逐漸沉穩。我不確定是否大家已入睡,還是如同我一般定定凝視著天花板,盯到整個房間慢慢回滲出飽滿而濡濕的記憶,從牆壁油漆的微小裂紋、踢腳板、角落、門縫、衣架、床墊等處悠悠蕩蕩滲出,聚合。
躺在床上,我彷彿可以看到父親之前許多年的單調習慣。每天晚上和我們通完視訊之後,又結束寂寥的一天,他關上一樓的鐵門、電視、燈,佝僂著步履爬上二樓,先探視母親,若她睡了,就幫忙把電視、電燈關上,蹣跚進自己房間,換下的衣物掛在牆上,慢慢地落坐在床緣,把電扇或電熱器扭開,接著打開常聽的收音機頻道,掀起棉被躺進去,不知輾轉了多久才悠悠入睡……。半夜醒來幾次,上廁所,順便看一下母親睡得如何?回床上後或許再繼續聽收音機,或許嘗試再尋找飄忽的夢鄉……。睡到半夜腳抽筋痛醒,倒些印尼莪朮油按摩僵硬的小腿肚……。父親漂泊海上時,就醫不便,所有大小癢痛傷創淤腫,都靠印尼莪朮油來自療,房間便充滿這種融合了香茅、薄荷、薑和蜂蜜的清甜涼辣特殊味道,這種味道,長久以來飄盪在整個空間,也飄盪在我的記憶中。
母親北上後,很少提到父親,無從知道她是否終於體會父親的包容與默默付出?但我始終相信:若是父親仍在,他還是會天天等候我們的視訊,每晚探視母親是否安睡。
只是,那樣的真實畫面,已經永遠無法再現。
中華副刊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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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賞玉,不必去玉市(聽說大都是A,B,C貨),看老師的寫作私淑班新聞台即可。
天哪!鏡頭下的每塊玉都好美。
賞玉之餘,順道再看看文友的作業,一段時日下來,氣質應該可以比較好吧?
天哪.蘋蘋的悟性已經超標
這樣的A咖天才兒童.一段時日是出不了一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