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白厭畫者 — 白樵
一具半裸,左傾的菩薩形,腰繫香衣,彎臂,前伸著被截去的掌。而另一張非人非鬼的畸綠暗臉,浮於後側。
父親的油畫擱置在客廳,最不起眼的角落。沙發後,雙層木質白漆繃紗的陽台拉門左方,讓帶刻痕的類柚木畫架托著,那是比儲藏房還更容易讓人忽視的,凹陷一隅。看電視時,背對著。入家門時,玄關切割了空間。進自己房前,將頭朝左斜,一堵牆便能不偏不倚地擋住。極少,在農曆年前掃灑期,母親若分配我打理客廳,我會將整個空間擦拭潔淨,不經意地,瞄一眼油畫,一年一次,再讓那畫架持續蒙著前年與大前年與今年,即將來臨的,灰。我與父親的油畫如是共處。
家中放了兩幅父親的畫,一幅客廳,另一幅,懸在母親臥室,雙人床正上方。橫形風景,類印象派的堆疊,一抹疊一抹的不確切。烈日高空,雲扭曲纏捲,浪,陡峭岩上立了赤身,背對成大字形,面對激盪景物坦展雙臂的短髮小人,依肌理,應是男性,我想是父親當時內在對境。兩畫用色相似,父親任憑深褐,暗赭,磚紅,藏青,苔蘚綠交織,繁衍。母親房內,應當瑰麗壯豔的風景,在我眼裡,卻像一坨盛滿人畜泄物的方盤。閉眼熟睡,方能不視畫中物,我想這是母親能與此空間共處的唯一理由。
父母離異後,父親同其家族移民美國二十幾年,家中鮮少他的相片。只依稀記得他一米八的高大身形,巍然面前,總日蝕般蔽去我年幼視線所有光源。依稀記得他的寬肩,背光時膚白臉緣,與盛怒時賁張肌臂,但父親的面容,卻被蒙上一層又一層記憶的,灰,模糊,而不真切。
如是二十幾年,遠行,空著一張臉的父親。
他的兩幅畫,仍像鬼魂,盤根錯節扎在我與母親的生活空間。
「將它拿下吧。」某次,成年後的我對母親說。相隔數日,母親臥室,雙人床正上方,難得露出完整,稍顯斑駁的牆,像鬆了口好長的氣。但不知幾時,原擱在客廳的菩薩畫,被移至玄關椅墊上,一個不得不每日經過,打聲照面的樞紐。
「將它拿走。」我對母親反應說。「或許,扔掉。」
「畢竟是菩薩像啊。」母親回,我不語。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如我。
「這是我看過最陰的菩薩像。」我對她說。母親訓斥大不敬如我應當懺悔。
每日穿鞋脫鞋出門返家,我仍背對父親的畫,有時用背脊將它大力壓在身下,某次,發現畫上裂出一絲白隙,我盯著白線,良久,像某種禁錮的,壓抑的,鼓脹的什麼,終究覓得一口傾瀉而出。我感舒坦。每日,再將背脊用力壓於畫框上,讓它與單薄的玄關隔間,擠出聲響,再微笑地帶上門。偶爾,返家時彎腰更鞋,順帶審畫,我掠過菩薩身形,觀察,並期盼白隙,同冰裂紋般擴散至整面油畫整面牆,但那白隙始終像一個曖昧而停止生長。
聯合副刊2018.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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