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8 10:36:26阿盛

【文友新作】一點也不苦 — 蕪豐






我呆立在產房外,與妳隔著一座冰冷的鐵門,門上黯色的玻璃映著我的形象,廉價的白色口罩,不合身的綠色隔離衣與那淺藍色的頭套,有一種滑稽的感覺,我不禁發笑,笑聲卻如乾咳般粗糙。這一刻,我在等待,妳也在等待,期待、喜悅、緊張交織,竟如一生漫長。
想起三個小時前,一如往常,手中工作告一段落時,已是凌晨一點,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鋪,彈簧壓縮的聲音仍不小心的敲醒了妳,妳沒有生氣,朦朧間仍微笑著告訴我一個故事,那是關於妳的夢,夢見我的移情別戀,而妳也效法與我一別苗頭,就像年輕情侶幻想的爭風吃醋。說完妳又沉沉睡去,臉上洋溢著二八少女般的笑容,撫著妳隆起的肚子,我也安心地睡去。
睡夢中撿拾著回憶的碎片,那是熱戀時年少的妳我,在秀姑巒溪泛舟的剪影。夢中湍急的河水只有我們共乘一舟,用力地划著卻始終看不見盡頭,絕望之時看見妳微微流汗的臉龐,洋溢著笑容,妳不著邊際地說著,不苦、不苦,一點也不苦。
彷彿才剛闔上眼,卻又被妳搖醒,恍惚中看了看時間,不過凌晨一點半,瞥見你的雙眼,竟讓我瞬間清醒,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堅定眼神,妳顫抖著說出「破水了」三個字,我看著床單印上的那一灘水,許多念頭閃過腦海。
在此之前,我早已做過各種沙盤推演,也認真的衡量過自己的身心能力,料想自己在如此緊急時刻,不太可能親自駕車送妳到二十分鐘車程的醫院,非得要叫計程車或救護車不可,但在那瞬間,因為妳的堅定眼神,我卻做了自己不曾想過的決定。
上車吧!我說,順手拿了早就準備好的「媽媽包」,扶著妳就走到了車上,已不記得那段路程是如何進行,只記得妳冰冷的手顫抖著抓著我握方向盤的右臂,一直安慰我不要緊張、不要急、不用闖紅燈,妳還沒開始陣痛,沒事的,好像我才是即將臨盆的產婦。
到了急診室,資深的護士判斷確定破水,緊急的推到了產房旁的待產室,充滿未知、不安的困惑時,我開始後悔自己的少做功課,我早該將媽媽手冊閱讀完畢、早該背誦那厚厚一疊的產婦知識,我慌亂的拿起手機搜尋各種的關鍵字,破水、分娩、陣痛,早期破水的警示文章讓我不知所措,我讀著那二十四小時內必得完成分娩的文字,感染、併發症等詞彙如尖刃般,不斷的刺著我的腦細胞。
突然左手臂感覺到一陣刺痛,才發現是妳用力過度的指甲早已深陷我的皮膚,護士在妳的身上綁了一條又一條偵測陣痛的用具,身旁儀器不斷的吐著紙張,規律又不規律地發出難以理解的怪聲。妳開始因劇痛扭曲著面容與身體,我努力嘗試著用任何方式來安慰妳度過難關,竟找不到隻字片語能派上用場,慌亂中,只吐出網路上搜尋出的各種數據:第一胎分娩陣痛平均是十三小時,現在才剛開始一小時,還有十二小時要努力,妳只回應我一連串從未曾聽妳說過的髒話。
陣痛開始後的兩個小時間,我看著護士們匆忙的跑進跑出,她們忙著聯絡主治醫生、準備文件、查看開指的情況,而妳因痛旋轉身體的頻率愈來愈頻繁,住院醫師已經先抵達現場,脫去外袍,與護士開始教你用力,我不自覺也跟著妳一起憋住氣息,用力時努力不發出聲音,以免力量分散,妳被要求在各種姿勢下用力,很好,年輕的住院醫生說進展很快,加油,再用力,很好,已經可以看見頭髮了,很好,再用力,醫生快來了,再用力。
此刻我終於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終究妳得自己努力面對,不到三個小時,妳已經通過種種關卡,正式進入產房,我被隔絕在外,必須等到主治醫生來的時刻,劃下那關鍵的一刀,我才能被邀請進入,參與那最重要的一刻。
一分鐘的漫長等待,醫生從容地走來,對著我點頭微笑,他進去後幾秒,我終於也能進入產房,瞬間,看見妳虛弱的表情,接著聽見一陣歡呼,伴隨著嬰兒洪亮的哭聲,醫生、護士開始忙碌,我卻看著妳的眼,妳也正看著我,彷彿冷清的產房中只剩我們二人,我努力的擠出詞彙,想要稱讚妳,妳卻微笑著向我搖著頭,妳那用力過度而顫抖的雙唇,緩緩說著──不苦,不苦,一點也不苦。

人間福報2018.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