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母親將燈一一按熄 — 薛好薰
這家安養院建築結構是「王」字形,一樓為挑高的辦公區、交誼廳、復健區、理髮廳、會議室、廚房等,二樓以上為住房,頂樓有佛堂。各樓層出了電梯後便面對半牆的窗,寬敞的空間擺了幾組會客桌椅及一張麻將桌。接著往左或右,便是護理站兼辦公區及餐廳,再進去便是左右對稱的兩排房間。這樣齊整而明亮的空間,彷彿應許了一個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此之前,參觀過幾家公寓型的長照中心,一例地陰暗、擁擠,臥床的老人吚嗚不清地說著什麼,空氣中飄散著藥味、朽味,及各種消毒水也掩蓋不了的莫名異味,所以,一見到這家近乎飯店級設備的安養院,立刻決定了。希望母親會覺得只是來此短暫度假,而不會有被兒女遺棄的感覺。
出了六樓電梯,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正在看櫃台的護理員記錄什麼,那背影彷彿是幼兒園中最後一位等待家人接走的小孩,顯得孤伶伶。見我來到,她的眼神露出一抹光彩,可惜如閃電般,只一瞬間,臉上又陷入寂然,彷彿幽闃不可知的黑暗。我的迭聲問話像石頭掉入深不可測的洞,一直聽不到迴音。旁邊護理員也說:「阿嬤剛剛不是吵著要我幫忙打電話給女兒,現在來了,想說什麼?」
接著,護理員要我勸勸母親,其他老人一直反映母親妨礙午間的休息。我只能道歉,心中卻極無奈。事實上,母親如果能理性地聽人勸說,身體便不致逐漸惡化,住進安養院了。而母親吵著打電話,也並非有何重要事,只是需要有人聽她抱怨。以往在家即是如此,父親制止也無效,如今在安養院一時改不了。忙碌的照服員無暇顧及,母親因為重聽連帶地嗓門大,不斷地請託,在他人眼中變成了無理取鬧。
母親原本和父親住在南部,父親過世後,我便接她到北部。而申請的外籍看護需幾個月後才到,只能暫時住進安養院。母親的心理狀況遠比她外表所呈現的嚴重多了。在他人看來,她是執拗、我行我素、不可理喻,其實是因為輕微失智、躁鬱而無法自制,加以近幾年因為不良於行而較少與外界接觸,所以她關注的事物很有限。而那有限的事物,又被她無限地放大,因此常困在負面的情緒中。躁鬱使她定不下心,一會兒尋索這個、那個,打電話給這人、那人,坐不一會便想走動,但因腿無力,需要人扶持著,又支撐不了多久便要坐下,再起身……,似乎永遠不知困倦,卻讓身邊的人身心俱疲。當她被迫來到這裡,沒有人力可以隨時看護她、聽她差遣,她便把所有的怒氣傾洩在一位照服員上,彷彿沸騰的水需有個調節的蒸氣閥般。
照服員煞費苦心地安撫母親,讓她及早適應環境。有時,幾位不午睡的老人在會客處湊成一桌,慢吞吞地抓牌、出牌,不斷詢問剛剛打出去什麼牌?有人算錯張數、有人看錯花色,即使沒有賭金,也認真地計較輸贏。喜歡打牌的母親在照服員安排下也玩了幾次,但沒多久即因規定不能有賭金而喪失了興趣。母親總是如此,她無法當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從利害得失中抽離,只純粹欣賞別人的遊戲,她堅持得親自賭一把。而即使是自己的賭局,她也從不只當成遊戲,定要分出勝負,賭贏時得意洋洋,賭輸則哀歎連連。勝了讓她想乘勝追擊,沉浸在獲利的喜悅中;敗了則讓她欲挽頹勢,不接受失落的結局。我懷疑:她在乎的也許無關勝敗,而是在平淡的生活中享受失速的快感。而這沒有賭金的牌戲,令她覺得索然寡味。
我原以為院中最有機會安撫躁鬱母親的牌戲,反而是第一個被判出局。並且,接下來也不如當初我樂觀的想像:母親能把此地當成度假之地,願意嘗試不同事物、結交新的朋友,展開與以往封閉在家的不同生活。反而,先前擔憂的事一一浮現了。
前幾年,母親熱中參加創價學會、聽講師說道理、誦唸法華經。我看過母親誦經的小冊子,很不明白:經文是中文,但講師卻以日語發音。母親遂在一旁以中文標音,硬是將整篇法華經背下來。我曾拗不過母親極力邀請,去過一次聚會,發現講解的道理正是我們平日勸說母親的話,顯然她並未入耳著心,否則也不會如此不快樂。我想,講師的循循勸誘、信徒間彼此關懷、激勵的氛圍……,一開始也許是吸引母親加入的原因,但後來,她逐漸聚焦在講道後的交流時間,可以得知許多會員的背景,才是她興趣所在,甚至是唯一嗜好。
以往我總是漫不經心地敷衍母親的轉述,後來才逐漸從她的怨怒中了解:她津津提起別人的景況,其實包含了自己所渴望的種種事物。她好奇的不是別人的隱私,而是她從他人身上發現了自己可能錯過的人生樣貌。但我不免懷疑:不管母親年輕時做了何種選擇,她會不會仍是現在的樣子?問題也許不在她放棄了什麼選擇,而是她如何看待她所選擇的。又是什麼緣由讓她變得如此悲觀,如此輕忽、甚至不滿意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知道安養院設有佛堂,便冀望母親可以重新找到精神寄託、新的人際關係,放下執念。一次,探視母親時,只見師父在台上敲著木魚,台下老人低頭看著經文,專注地跟著節奏、逐頁誦唸。只有母親,一會兒看看手中的經書,一會兒看看師父,東張西望,神情迷惘無聊。這裡似乎只有宗教和信眾,沒有她想尋求的慰藉,所以後來也不去佛堂了。
想不透為何母親寧可用大把時間來等待我的出現,用焦躁充填每一個時刻,不留一絲空隙接納新的人事物。我冀望安養院所安排的事物中,總有什麼能進入她的幽閉生活,去稀釋、汰換那陳腐凝滯已久的空氣,讓她不再陷入一種僵固的意識。但顯然,母親即使處不同環境中,她也築一道無形的牆,將自己封閉在內,仍過著獨居生活。就連她以往曾熱中採購,也未能在院內每週一次的小市集中,重拾購物的樂趣,她只隨意買幾顆水果,不肯多逛。照服員每天下午撥空扶著她走走路,想辦法和她聊天。母親恆是緊鎖眉頭,有時回答,更多時候沉默不語,而其他老人們也因厭煩她的喧嚷而顯得冷淡,原本個性外向的母親竟不以為意。也許她本就不願意熟悉安養院,怕一熟悉,便會就此落地生根,再也離不開。
安養院一樓有設備完善的視聽室,可以欣賞電影、唱歌,這是我最後的嘗試了。我帶母親去時,正有老人興致勃勃地唱著走調的歌,有些老人靜靜聆聽。但母親完全沒有參與的意願,很快就想離開。記得小時候曾聽過母親偶而哼歌,她中年後,我就極少聽到。不知是否因工作及家務佔據她所有時間與心思,還是母親的生活中已不再出現可以哼歌、聽歌的閒情雅興?至於電影,我猜想,銀幕中的人生並未提供她對生活的美好嚮往,或者也不能帶她短暫逃離現實,所以在放棄唱歌之前,她早已放棄了電影。
慢慢地,我將母親今昔的種種樣貌兜攏起來,逐漸拼湊出較完整的輪廓,包括:她是如何一步步畫地自限,切斷與世界的連結。剛開始時,她也許覺得無所謂,那只如在大白天中按熄一盞五燭光的燈,世界還是那麼亮晃晃的。但,一盞接一盞燈滅後,當自己的人生逐漸日薄西山,她發現只剩一盞小燈,燈光僅能照亮腳下那窄窄的一方,周遭則全陷入一片黑暗中。於是,她再也跨不出那一小圈光的範圍。
就這樣,母親在安養院內,眼睛一直驚疑地轉動,像隨時警戒的小動物,焦慮而惶然。卻在所經之處,習慣性地按熄一盞又一盞明亮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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