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善女良男 — 石芳瑜
「幹恁娘,駛恁爸,政府按呢敢著?恁祖母袂爽啦,幹!」台上這兩個男女一搭一唱,男的叫「音地」,而幹聲連連卻是個嬌豔的美少女。她大概是叫喊得太久,嗓音格外粗啞,卻讓台下的男男女女更為之瘋狂與振奮。
凌晨一點多了,陳蕊還站在立法院門口的這個小廣場上,這裡聚集著幾百個人,每個人看起來都很興奮。陳蕊也笑了,說不上興不興奮,但她肯定這一生中聽到的髒話,恐怕加起來沒有今晚多。
運動剛結束不久,大家又回到這裡了。有人說這是為了消除「運動傷害」。陳蕊沒有什麼運動傷害。從頭到尾她都是個旁觀者,只因身邊的一些年輕人一下子衝進立法院,一下子又衝進行政院,她因為關心而捲了進來。說是和這些年輕人站在一起也對,但又對今天為何會站在這裡感到一點茫然。她的女兒還在家裡睡著呢。早些年台灣不是好好的嗎?她彷彿睡了一場很長的覺,醒過來,走到社會上,好像什麼都不對勁了。過去她看事情的那套不管用了,年輕人對社會充滿了怒氣和失望。
這段時間裡,立法院前的人群始終沒有散去,來到這裡的人都不會感到寂寞,過往多少的不堪與傷害,純真或熱情,都在馬路、廣場以及小巷裡川流不息。少女的連連幹聲讓那些社會不平顯得滑稽、柔軟了起來,變得有點不痛不癢,於是許多人笑了,或許這可以稍微消除怒氣與「運動傷害」。
陳蕊離開了廣場,穿過幾條仍喧嘩的街,拐進了一條暗巷。一隻小貓躲在牆邊,見陳蕊走近,慌張地跑開,一下子就失去的蹤影。少女沙啞的幹聲猶在她耳邊盤旋,方才那一聲聲的嘶吼,還有小貓驚慌的眼神,突然讓陳蕊閃過一段暗巷的記憶,那如針刺的陳年傷痛一瞬間像雞皮疙瘩一樣,浮上了記憶的表層。
那是在她剛升上小二的那一年。
砂石地、男性軟綿的陽具、暗巷裡腥熱的空氣,以及不停奔跑的小女孩,曾在她的夢境裡盤旋多年。
彼時太陽剛剛落下,天邊猶有幾道似血的晚霞,天很快就要暗了,而她呆呆地站在同學家的樓下,望著公寓的二樓,用細小、童稚的聲音叫喊著同學的名字,但聲音顯然抵不過同學家陽台廚房裡傳來的炒菜聲。她試了好幾次,就快要放棄了,突然有一個高中年紀的男生將濕熱的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
「小妹妹,你知不知道小花的家在哪裡?」背對著光,他的臉非常模糊。她很想幫忙,可是實在想不起來小花是誰。
「這樣啊,我看妳從隔壁巷子過來,應該會認識才對。她和妳一樣讀小學喔,我是她大哥的同學,這樣吧,我帶妳走過去,形容清楚一點,妳也許就會想起來,幫我指認一下,我能確定是哪一家,不會敲錯門就行了。」
男孩帶著她走入公寓後方的暗巷,他一手便抱起她,要她指認時,卻突然把另一隻手伸進她的內褲。
「別這樣啊,我會痛!」……
等小女孩弄清楚這個大哥哥騙她時,卻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
接下來她只能躺在滿是沙子的水泥地上哭,一邊哭,一邊發抖。腦子裡一半是空白,一半仍想著學校的作業還沒寫完怎麼辦?於是,將近四十年過去了,陳蕊始終記得那天學校裡音樂課教的是〈愚公移山〉。而她回家的國語作業只寫了幾行生字。
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時間變得漫長,那天的記憶日後變成斷裂的定格。躺臥時她還想起了更小的時候在大龍峒,在那不見光的長廊房子裡,一端是煙霧繚繞的澡堂,中間天井處隔成一間間的小房,許多如吉普賽人的外地人來此租屋,更換不停的鄰居裡,有長輩要她褪下內褲,便給她一塊銅板買糖。也有讀國中的哥哥將她帶往閣樓撫摸親吻。彼時她模模糊糊,總還帶著一點不知是溫暖還是陰暗的回憶。如今這些回憶裡不堪的感覺突然長出了利齒,咬向她的下體。
現在她還能站在這裡,是因為在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內急。
「我想尿尿,你可以讓我去一下嗎?」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大男孩好像氣餒了,終於抽起了他軟軟的陽具,慢慢站了起來。她怯怯地蹲到暗巷的一旁。突然間,她發現他轉過身子,眼睛朝向另一方,慢慢拿出香菸正準備點上,就那麼短短的一瞬間,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她拔腿就跑,腿側還滴著血,拼命在暗巷裡狂奔。
大概是小小的身體一鑽就不見了,或者是夾縫小巷實在太暗了?又或者是他終於累了?總之就在那一剎那間,他沒有跟上來,一把抓住她。
爾後陳蕊有好幾年,只要一生病發燒,腦子裡就會出現幻影;夜裡她常做著在黑暗巷內奔跑的夢,然後,一個轉身撲過來的黑影猛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或者是一個漂浮在空中的半身黑影,眼睛是兩個大大的窟窿,五官模糊,感覺就像是教室後面的懸掛的照片,靜靜地對著她露出冷冷的笑,而她總在那樣的驚嚇中醒來。她的母親帶她去恩主公那裏收驚,吃了幾次的香灰,腦裡的黑影才慢慢消退。
對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而言,那是一段太痛苦的回憶了,不知道是不是香灰的因素,她後來完全記不得那個男生的容貌。
痛苦會讓人失憶,這是她長大後才知道的事。
事發的幾天後,陳蕊有一次看到隔壁巷子一個體型相似的高中男生瞪了她一眼,她像瞬間結冰一樣嚇得無法動彈。於是陳蕊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根本不敢直視高中男生,不過她卻記得那天那個大大的陽具始終是軟的,它並沒有進入她小小的身體。性器官在興奮時會勃起,這是在多年之後,當她開始跟男生交往後,才知道的事。
所以,是這個原因,那個無能的男生才會壓在她身上,用手指不斷抽刺,強暴她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尚未發育的七歲女孩嗎?
小學的頭幾年,陳蕊的身體像是被人釘綁在暗巷裡的那塊砂石地上,始終長得很慢,黑血在她身體裡緩慢地流著。突然有一天,她發現乳房的中央長了硬塊,她不知道那是乳腺,以為是得了乳癌。她時不時按壓自己的小小乳房,越按個子卻越長越高。突然有一天醒來,黑血從她的下體流出,她嚇得大叫。這才知道那叫月經。
月經來的那一年,陳蕊才小五。她依舊非常討厭男生,固然班上有男生會裝奇怪的女生聲音約她出去,有人會在她的抽屜裡放上牛奶糖或是橡皮擦。還有一個住在她家後門成績很不好的「小流氓」,晚上會抱著吉他,對著她房間的窗戶唱著五音不全的歌。但她除了厭煩,始終沒有任何有趣或甜蜜的感覺。
陳蕊直到上大學之前,都把性當成一件骯髒的事。當然在她們那個七、八○年代,這樣想的女生很正常,教育告訴她們,性是一件隱晦不潔的事。但事實上,是記憶告訴她這樣。因它在佈滿塵土的地上以及邪惡的謊言和傷害中進行。
陳蕊是在高中才開始和男孩子談戀愛。在那個時代說起來仍算是早的。但為難的是她總是不知道吸引男生這件事到底是好是壞?陳蕊覺得如果這是好事,那她就不會被男生壓在那個暗巷裡。她一直壓抑著自己,可惜越是壓抑,事情卻沒有往好的方向。整個中學時代,她除了面對苦悶的升學壓力,最常遇到的是變態。上學的公車上,擠得動彈不得時,總會遇到偷翻女生裙子或貼在女生背後呼氣的色狼;和同學走在路上時,會遇到穿著大衣,眼神恍惚,翻開大衣之後什麼也沒穿的變態。有次,她攀爬站在三樓邊間教室的走廊上擦窗子,低頭往外一看,居然有個工人對著她露出下體自慰。
日後,陳蕊總懷疑這些人是時代壓力鍋裡烹煮出來的虛軟怪物。小學時,同學們的課桌上畫著一道楚河漢界,男女不可跨越;中學時,女孩留著過短的西瓜皮短髮,男生留著接近和尚的三分頭,女生的裙子只要短過膝蓋就會被教官叫到訓導處罰站。那樣的日子實在太壓抑也太苦悶了。同時也因為這些變態在陳蕊上大學之後,越來越少了。所有巨大且無所不在的變態和色狼,在日子變得開放自由之後,像是外星人集體撤離地球一樣,突然離開她的世界。偶爾遇到的,大多是瘦瘦弱弱,非常邊緣人的形象,陳蕊才會懷疑那些在她青少女時代無所不在的怪物,大概的集體扭曲所幻化出來的。
不過彼時她不曾懷疑是時代的問題,而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是自己身上某些氣味所招惹嗎?有時她會試圖去聞聞看自己身上的味道。燥熱時,腋下和胯下總會傳來氣味,她怪罪自己,也討厭男生。
對她來說,整個七○年代,除了開頭的那幾年,剩下的都是黑暗的。所有的事物都陰暗不明,噤聲與壓抑。
而接下來時代總是忽明忽暗,在廣場或者暗巷,在純情的公車站牌、在燈紅酒綠的大街,伴隨著各式各樣的氣味而來。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善女良男》
聯合報2017.11.21
作者簡介
石芳瑜
大學讀圖館系、後來在美念傳播藝術,多年後從東華華文所創作組畢業。任職過公關公司、有線電視與電台。有很長的一段時光繭居家中,中年開始思考創作的可能,翻譯過幾本書、得過幾個文學獎,突然一個轉念於二○一一年夏天開起了「永樂座」書店。著有《花轎、牛車、偉士牌:台灣愛情四百年》、《就這樣開了一家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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