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輯】鄉土審美、文化記憶、浮生世相 — 論阿盛《夜燕相思燈》民間書寫的生存倫理 / 黃雅莉
鄉土審美、文化記憶、浮生世相——
論阿盛《夜燕相思燈》民間書寫的生存倫理
—國立臺南大學第十一屆「思維與創作國際學術研討會」—
—主辦單位:國立臺南大學國語文學系—
( 論文—黃雅莉‧國立清華大學南大校區中國語文系教授)
摘 要
在台灣當代散文史上,成長於臺南新營的阿盛是一位最具代表性的鄉土散文家,也是一位特立獨行的作家。阿盛有著明確創作觀念的自覺,對傳統文化的殷殷叩問,對鄉土自然風情的銘心記憶,對人生人性問題的深層思考,呈現一個新舊交替時代的精采說書,儼如庶民生活的流變史。
本文以《夜燕相思燈》為探究文本,擬從「鄉土審美」、「文化記憶」、「浮生世相」三個「民間書寫」的面向入手,來論述阿盛的「生存倫理」觀。「生存倫理」即生存原則,是人們基於生存需要與其他人或事物結成的關係。「倫理」可分為「自然倫理」、「文化倫理」、「社會倫理」,「自然倫理」是人與自然的關係,「文化倫理」是指人與傳統文化之間的關係,「社會倫理」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全文透過這三方面的考察,可見阿盛在文化留存的方面,通過對鄉村人物、風俗諺語的描寫立體地展示了習俗的種種面向,重新構造了鄉村生活的真實景致。在創作價值挖掘的方面,他始終堅持有民間性的書寫姿態和人性化的文化視角,並進行了多樣化的形式探索,以自己「以俗為雅」的個性化寫作與追求成為台灣散文的一道獨特風景線。透過對「生存倫理」關注可見阿盛散文的民間文化、自然生態與人性圖象的書寫,已為台灣人的集體記憶做了一份留存。
關鍵詞:
鄉土散文,阿盛,生存倫理,民間書寫,文化記憶
一、前言
在台灣當代文學史上,出生、成長於臺南新營鄉下的阿盛是一位最具代表性的鄉土散文家,也是一位特立獨行的作家。這種獨特表現在諸多方面,例如他的創作視野、美學旨趣、諷喻意蘊、語體風格。他不追趕時代潮流,也不蹈襲前代作家,而是創造了一種屬於他自己獨有的、他人無法學步的「阿盛範式」。[1]誠如陳義芝所言:
阿盛是無可取代的鄉土作家,在磚庭土厝的變動光影裡,在民間底層人物 的辛酸記裡裡,他創造了一種獨特韻致的「說書」風格,為近半世紀他所親歷的台灣立傳,誠懇純樸,誠一代名家手筆。[2]
阿盛是一位有著鮮明文學觀的自覺求索者,對民間文化的殷殷叩問,對鄉土自然風情的銘心記憶,對生存與人性問題的深度思考,堅持著自己的文學創作面向和理想,呈現一個傳統舊時代的光陰故事,儼如一部部、活生生的庶民生活史。這不只是回憶文學,更是見證半世紀以來的台灣社會的變遷史。其瑣細的選材並不狹隘,反而使之跨越尋常而成其反映時代社會普遍情感的「大散文」。其描繪舊時代並不意味著陳腐,反而展現了社會的變異與歷史的縱深而讓文章釋放出更驚人的能量,使其散文成為讀者理解台灣歷史變化的一個極佳的切入點。
阿盛對鄉土生活經驗的再現,對人性的深入發掘,並以「雅俗共賞」的個性化寫作成為台灣散文的一道獨特風景線,正如向陽所說:「運用自己熟悉的語言,汰選生活中的素材,鮮明而活潑地給臺灣發展的現代散文,注入了一股強勁有力的活水」[3]。自從阿盛在1978年以〈廁所的故事〉等作品成為鄉土文學的新世代傳人,三十多年來,他的創作之旅始終是在民間書寫的莽野上跋涉。其間或有散文、小說或雜文等文體的轉換,和城市、鄉村不同視角的變化,但卻始終是對民間底色不懈的堅持,以一位作家應有的良知進行文學創作。尤其臺灣在現代化進程與傳統習性複雜糾葛的遽變裡,生活型態與價值體系的快速轉換,在人人心中產生的緊張焦慮,並導致種種進退失據,包括傳統文化的失落、底層生活的困境、自然生態的破壞、家庭人倫的危機、人性的價值觀扭曲、變調的民主和失落的法治等議題,都在阿盛的民間書寫中進行反思。阿盛在創作中一直堅守著「鄉土」和「民間」這一理念,貫穿著他文學創作的始終。他的寫作始終是不事繁華熱鬧地冷靜諷喻著,就如同他筆下那片無聲的土地一樣。或許正是被這片土地的厚重所折服,他的寫作才在自覺或不自覺中帶著一股強大的能量。從他在1981年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唱起唐山謠》起共出版了二十六冊散文集之後,於2007年出版《夜燕相思燈》[4],這本書被向陽、周芬伶、廖玉蕙、蕭蕭、劉克襄等五位作家聯合推薦為「台灣最真實的聲音,從土地深層翻耕而出的文字」。向陽評曰:
《夜燕相思燈》的散文書寫,積累了近三十年阿盛的創作經驗,而有總其散文風格的表現,加上人生歷練與智慧俱足,全書讀來不止於詼諧幽默,還別有蒼茫人世雲中看的滄桑之感,令人沉吟、動容。[5]
《夜燕相思燈》細描台灣漸漸消失的民間風景、社會浮生百相、世態人情,有笑有淚,更有淡淡的哀愁,對於這塊島嶼的疼惜之情,溢於言表。全書分為兩卷,每卷各收錄六篇散文。「壹卷」寫五、六○年代的台灣鄉土農村,表現鄉里人物和鄉村生活的種種形貌,〈三步淚珠〉寫颱風與天年之變動、〈夜燕相思燈〉寫夜市攤販與江湖藝人的討賺生活、〈乾坤袋思想起〉寫三合院裡的庶民吃食、〈煙火醬菜〉寫醬菜醃漬販售的種種情境、〈蟋蟀戰國策〉寫舊日鄉間常見的鬥蟋蟀休閒文化、〈連連牛筋草〉寫牛筋草的生命力與鄉村生態的關聯,在在都能成為考證鄉土人性與人情的素材,帶領讀者回顧了三、四十年前村鎮風光及生活百態。「貳卷」寫台灣的都會群像:〈孤鳥的兒女〉寫現代的單親家庭、〈是你將我生落土〉寫中年失業族的內心世界、〈河邊春夢寒〉寫中年人失業與轉業、〈瑪莉點絳脣〉寫被包養女人的生存面貌、〈可憐戀花再會〉寫高齡未婚男女的心聲、〈媽媽請你保重〉寫經常被子女頤指氣使、百般無奈的父母親們的內心世界。此系列以接近小說的文體呈現近二、三十年來台灣都市化過程中的種種浮生百態。
正因為此書具有兩種不同的時空背景、兩種不同面向的反映──對鄉情的依戀、對城市的觀察,連接著過去和現在,從鄉村跨入都市,兩種不同的台灣民間面向,更容易見到兩種不同的環境背後的人文面向和變化。「壹卷」把人與人之間失落已久的人情味再度尋回,而「貳卷」則是揉合了他北上定居、工作之後的所見所聞小市民生活的辛酸。只有離開故鄉的人,他們才更容易想起故鄉,對故鄉的體會和感悟才更加深刻。都市人在水泥森林中討生活,東奔西走,故鄉種種變得奢侈而又遙遠,依稀夢境中,醒來無處尋。全書經由前、後兩卷的對照,可明顯的發現鄉村和都市人性的差異,城市和鄉間的生活的距離,傳統和現代的世代睽違,平實與辛辣不同風格面貌之紀實,應該就是作者多年來的細膩觀察與訊息的接收所得了。在這種變化中,隱含著流動與變遷。如果變遷與流動是必須,那麼在阿盛的內心,鄉村生態不但被指向地理上的故鄉,還指向心靈的終極歸宿。德國詩人諾瓦利斯說「哲思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衝動到處去尋找家園」,阿盛常在對生命回望中帶著我們去尋找家園。所謂「晨鐘暮鼓閑看雲,心若安處即故鄉」即此意,在不可能不前進的路上,終要為這一代離鄉的人尋找到一種心靈的歸宿。
本文以《夜燕相思燈》為探究文本,擬從「鄉土自然」(自然生態)、「文化記憶」(人文生態)、「浮生世相」(社會生態)三個「民間書寫」的面向入手,來論述阿盛的「生存倫理」觀。倫理是人類行動的秩序、條理和規範。生活經驗告訴我們,人與人之間相處,總有一種特殊的關係,這種關係既不是盲目、衝動的關係,也不是由權威、律令強行規定的關係,而是一種由雙方自覺本著「應當如此」的態度相互對待的關係。這種關係能體現著人我之間的和諧、保證彼此之間的安全。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阿盛對於生存倫理的考察,便是歷史的考察。歷史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人和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在歷史發展中形成的關係,都會得之於前一代傳給後一代的啟示,每一代都利用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作為生存的參考。但另一方面,它們也創造出新一代的生活條件,使之保證一定的發展和進步。《易經‧序卦傳》說:「有天地而有萬物,有萬物而有男女,有男女而有夫婦,有夫婦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這種直觀的、樸素的推論,雖然沒有闡明從自然萬物到人類、由男女到君臣關係形成的過程,但它卻說明了人與自然、人與家庭、人與社會關係的先後歷史順序。倫理關係遵循著平等、和諧與持續原則。倫理關係需要依據合理的尺度,以保持人與自然社會可持續存在和發展。處理好倫理關係更能有利於人類利益的生態平衡。這種關係是人對異己的他者生命尊嚴與價值的創造、也是一種真實的人本主義的態度。倫理關係存在於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的內部、現象的背後,用感官是感知不到的,只能用理性、思維去認識和把握。阿盛從現實生活中抽繹出生存倫理,透過文學形象與對人生的反思的方式,帶領讀者認識人我之間的內在關係的聯繫和規律性。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文化只有按照倫理的規範相處,才能保證可長可久。「生存倫理」觀在阿盛散文中始終是一種或隱或顯的存在,這也是阿盛對生活的一種嚮往,他希望萬事能夠長期處於一種穩定的狀態之中。
阿盛堅持了現實與歷史相互回應、情感與思考共同交會,在探索時代面貌和人性深度等方面有了獨特的貢獻。他以知性的眼光透視著他所生活的那片土地,觀察著生生不息的人們及其生活場景,從每一絲炊煙中尋找著台灣大地的精神品性,並試圖用文字揭示其內在的文化底蘊;他以自己回望過去的文學體驗複述著台灣鄉土的苦難與興勃、沉淪與自醒——在他沉厚、樸質、凝重、親切、日常的筆觸中,作為鄉土的大地和作為存在家園的傳統文化得以覺醒、再生和傳世。從中可見阿盛散文的鄉土自然、民間文化與人性圖象的書寫,已為台灣人的集體記憶做了一份留存。
二、「鄉土審美」:生存之基與生命之源
(一) 人的「存在」與「地方」的關係
阿盛是一位傳統的農家子弟,長期生活的親歷實感,立身鄉土,讓阿盛有更多的機會貼近大地,接近現實,有更多機會和百姓深情交會,南台灣的成長背景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題材,也孕育了阿盛對底層人物的關懷。他的筆觸始終落腳在台灣民間,他自承:「我的祖先在這塊土地上種稻,我的子孫會在這塊土地上生活。我不太可能習慣且恬適地在其他土地上過日子。」[6]那一幅幅樸實勤勉的勞動圖像,透著自然愜意而原始的農耕氣息,也似乎演繹著生命周而復始的刻板更替。阿盛長期在鄉村出入,自然受著這個環境的影響,更多地與生活在鄉村這特定環境裡的人物結合在一起。這讓他更能深入民間、貼近大地,觀察,對於平民們的苦難、尊嚴、淚水、猥瑣、貧窮進行描寫。他筆下的這一幅幅鄉村生活畫卷正訴說著他們簡單的生活,簡單的生活裡有厚重的踏實,展現一種平衡、和諧、健康、可持續的發展狀態。阿盛通過對自然景物的巧妙選取來呈現記憶中的鄉村世界,倡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觀念,在回歸自然的過程中重新找到清新寧和的精神家園,達成了對苦難的超越。他強調創作應落實在土地與人性:
創作不應是架空的罷?正如同畫出來禾穗無法收割,離開土地,文字祇是虛幻的遊戲。現實的人世,實在得像那滴在土地上剝剝作響的西北雨,不能潤濕稻田的雨滴對稻田毫無助益。佇立雲端看人世,人群如蟻,這般境界夠高麼?可知如蟻的人群都有著人氣?聞不到人氣的寫作者,畫出一千個蔥油餅也填不飽一個三歲娃兒的肚皮,「雲端作家」能給我們什麼呢?[7]
中國傳統的鄉土文化是基於「安土重遷」而形成的鄉、土、人三者之間緊密的互動關係的基礎上產生的。伴隨著農村人口外移變遷改造和現代化進程的加速,鄉、土、人三者之間矛始分崩離析。在鄉土成長起來的青少年逐漸疏離了自己家鄉的傳統與文化,競相追逐膚淺的流行與時尚,這似乎也成為了科技文明進步的危機。離土又離鄉的現象,導致了鄉土文化的變遷。想尋找過去那份對傳統村落文化的記憶,也只能透過文字的回望。回望,不止回望自然生態的實質鄉土,它也是在時間和空間之外的一份存在生命中最初的原始世界、風俗民情,那是一份永恆生命的歸趨和本源。回望,是為了找到更好的前進方向。回望是一種智慧,時時找到參照物,不斷修正自己,不致為了適應現代而變得四不像。
中國傳統提倡「安居樂業」,這在表面上看來是尋求一種生活的安穩,但即使是「安身」亦牽涉到「心」的因素,「安於斯境」便能「全心投入」。換句話,當自己把「身」安放在一個人情的磁場力中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心」(感情)寄託在那裡。如果人情的磁場力失去了平衡,人們的心靈便覺得無處寄託。阿盛帶領讀者,溯煙波浩渺的時間長河而上,尋找昨天的鄉野和村莊,走進鄉村去尋找一片至今未經現代文明所薰染的土地。土地賜予人們的是一種文化身份,給棲息其上的人們以心靈的溫暖。擁抱土地,有一種回歸本源的歸屬感,讓人們能夠更好地定位自身的文化身份。
(二) 腳踏實地的生命態度
腳踏實地是指做事踏實、實事求是。多少年來,鄉土就是「慢文化」著稱的生活型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看花開花落,看雲卷雲舒,一直是先賢們為我們描繪的一種美好而輕鬆的生活狀態。鄉村裡的人們他們對土地專情,自然土地自然造就著他們,使他們能保有那些純樸平凡的生命態度,他們堅韌地生存和守候,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努力的呼吸。例如透過牛頓棕的強韌來寫鄉下人的生命型態:
所謂一枝草一點露、天生人有生路,這便是。鄉下人多半務農,勞筋動骨,雨淋風吹日曬霜凍,年頭做到年尾,吃簡單穿簡單用簡單,豐收擔心賣物賤,欠收擔心買物貴。卻是捨不得離開田,恰如牛頓棕緊緊抓住土地,除非被連根拔起,否則不動移。[8]
厚重廣袤的土地,是鄉村生活中踏實的依憑、生命力量所在。阿盛構築了一片簡單純淨的自然風光,展現了人們的生存境況、精神世界及其獨特的生命意識。讓精神在舒展的狀態完成自己,展現了人與世界的和諧關係。鄉下人的生活哲理就是認真、踏實、簡單、知足、不虛浮,一步一腳印,把生活作息化成潺潺流動的溪水,在不變的勞動裡展現簡單的生活步調。鄉土的人們,與自然相守,與天地形成強韌的聯繫,自由地呼吸,用勞動來取換取歲月的豐盈,阿盛從一草一木中品味出富有臺灣味的人文氣息,通過人與自然、與土地關係的詩意表達獲得自我的確證。
鄉下人多半自小開始認識草木蟲魚獸,草木尤其要緊,醫藥不發達的時代,草木泰半即是藥。咽喉腫痛,吃牛蒡的風乾果實;大小便秘,吞食大蒜;慢性傷風,牛奶加大蒜汁;腳趾生雞眼,大蒜搗碎敷之;咳嗽不止,碎大蒜調麵粉……。[9]
阿盛再現鄉村生態的原始風貌和原生態生活,展現了鄉下人與自然之間的緊密關係,取之於自然,用之於自然,自然已成為人們不可或缺的生存資源。民生需要的「水」也以自然井水為主:
鄉下的空氣本來清新恆常,自來水須花錢買,偏僻聚落真還裝不起管道呢,水公司說,成本太高,你們付費用才辦事。沒關係,水井多啦,平日飲用完全足夠,有的水井,五六七八代人喝過,井水仍舊飽滿。城裡人批評不衛生。是喔?鄉下人不信這一套,自來水廠裡,化學藥物大桶大桶的灌入濁水中,那叫衛生?[10]
阿盛思想座標中,很明顯地更傾向自然的、綠色的、天生的、根植於大地的事物,而與人工的、營構的、成人化的、物質化以及技術性的東西保持著距離,甚至表示一種近乎本能的排斥。土地是人類的精神家園和靈魂居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農村養育了自由樂天、善良憨直的子孫後代。「鄉土」作為阿盛生存和思索的依憑,承載了作家多樣的文化思考和精神探求。厚重廣袤的土地、寬闊深沉的自然,是鄉村生活中最重要的影像。阿盛以深邃的目光審視著生生不息的鄉村人及其生活場景,從每一縷炊煙中找尋找大地的性靈品格,並深入挖掘其內在的精神底蘊。阿盛對鄉土描寫不僅僅記錄了客觀的環境,更多的是在這樣的創作中,讀者與作者共同構建起這個地域中的環保意識、人文關懷以及社會承擔意識。在於通過對地方景象的描繪展示出當地特有的自然生態、人文生態與社會生態。阿盛憑著對故鄉的深愛,以飽蘸感情的筆觸,把自己的童年經歷、生命體驗和對新營故鄉的民間書寫融為一體,形象地描畫出一幅臺灣民間風情畫。
三、「文化記憶」:從「記住鄉愁」到「留住鄉愁」
「鄉愁」無疑是指一種對於業已逝去時空所有的生活態度和生存方式的追憶和珍惜的情感。傳統鄉村所固有的文化是一種原始的、樸素的、平凡的、大眾化的、近乎單純的生活型態,它是農業文明下的情感載體,因成為每一位離鄉而去的遊子心中的「鄉愁」。在現代化進程中,「鄉愁」是指在高度工商業化、科技資訊化之後漸漸消失和被迫丟棄的自然景觀和文化生活的追懷。單獨地看,這種追懷似乎是阿盛個人的行為,但實際上,隨著現代文明生活的普及和人類整體反思今昔對比差距下,這種「鄉愁」已經具有集體性和普遍性,「懷鄉」漸漸成為對傳統人文與自然和諧的文化生活的一種追懷式的情感。「鄉愁」對現代文明發揮著重要的引導作用,在阿盛筆下,這種「鄉愁」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被漸漸的遺忘之後,而今正逐漸滙聚為一種對傳統文化「失憶」後的重建,對自然與人文和諧記憶的找回。人人都應「記住鄉愁」,從情感與精神中找回已逝去的美好人文和自然和諧。「記住鄉愁」的思維漸漸成為這個時代的文化思潮並沉澱為文化記憶,但是,記憶並不簡單等同於儲存。它不是只保留在圖書館、博物館、檔案室、紀念館等物質化的文獻資料,記憶還必須從儲存中昇華,生成其應有的文化磁場和精神感應。只有當人們普遍地接受這種「懷鄉」的情感,才會持續地生成文化追懷的心理,不只回憶過去,更重要的尋找這份集體記憶的社會文化意義。文化記憶在培養人們經常回望過去之後,更能主動地「構建過去」,這一過程本身也就是從「記得住鄉愁」到具有超越意義的「留得住的鄉愁」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建立物質的儲存與情感的溝通之間的對話,是生成文化記憶磁場的必經之途。
(一) 對傳統習性與民間文化的情感認同
情感是一切文學現象生成的重要因素,在紀錄的過程中,情感便直接參與了文化記憶的構建。何謂「文化」? 梁漱溟曾指出:「文化並非別的,乃是人類生活的樣法。」[11]文化不過就是人們日常生活的種種方面,只有瞭解人們的日常生活,即「生活的樣法」,才算是真正進入了他的文化與文明。文化是一種不斷運動的累積,它是長久以來在人們心中所積累的價值觀以及生活規範。人類社會的各種文化現象的集中體現的是對人的尊重與關懷的一種精神。這種人文精神是一個地區、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思想、文化、人格、修養的體現,它往往成為一種民俗。民俗是一種悠久的傳統文化,是一種相沿成習、積澱為習俗的生活規範。民俗構建了人的行為標準和價值觀。人的世界,要受到習俗的制約和規範。倫理是人類行動的秩序、條理和規範,民俗與倫理其實是一脈相通的。阿盛作品中包含著深厚的民間文化內涵,他創作喜歡從民俗中汲取營養,運用豐富多樣的民俗材料,如借鑒民間體裁、民俗形象、民間語言等探索鄉土性格和文化,為永恆的記憶留存。這種民間生態的一般知識、信仰世界的文化資訊,是鄉土文學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阿盛之所以被譽為「鄉土作家」,與他始終站在人民的一邊,採用獨特的文化批判視角圖繪市民、社會、展現民生百態是分不開的。他總是從民間文化的自然形態、生命意識、精神力量等方面來表現作者深厚的民間情懷。他的文字背後所積蘊的是對處在這一變動快速的歷史時段中「傳統」應對「現代」的弱勢的無可奈何的悲憫,以及此種悲憫得以生成的根基——深沉的民間文化意識。阿盛通過對成長歷程中的風物民俗贊美,夾雜著對城市化侵吞鄉村的不安,表達對傳統文化習俗的深切關懷。
阿盛《夜燕相思燈》第一輯寫鄉土生活,帶領讀者再次領略三、四十年前的村鎮風光、人聲和影動。那些人事,有些漸漸沈入歲月的塵埃,但透過他的記憶留存,彷彿把童年生活,倒帶重播。人在懷舊中,是可以獲得巨大的反思力量,完善自我,完善城市。以下分三點來論述:飲食文化、夜市文化、鬥蟋蟀文化。
(二) 飲食文化的意蘊:滿足幸福之源的民生價值
「食物是生活,人類通過食物可以瞭解和理解生活」[12],這是一句箴言性的話,正如焦桐所說的:「文學裡的美食總是帶著懷舊況味,令人沉思,令人咀嚼再三。大概美食屬於記憶,曾經嘗過的美好食物,保存在記憶裡徘徊、回味。」[13]阿盛在重塑文化記憶的過程中,還借助飲食來體現人物之間的情感關係。以飲食書寫的方式來講述上一代生活歷史,飲食成為民生第一要務,飲食也成為一種對生命認知的表述。 飲食傳統充滿智慧,是一門特殊的生活學問。
疼兒女,一般是讓彼等吃飽穿暖,夠實際,不馬虎。要克己,往往寧可放空自己的肚皮,要溫良,往往寧可在頭家米商裡放鬆自己的面皮。否則,何來的入息?何來的一家子溫飽無虞?更何況親戚喜紅白包禮、至少一年四節都得花費打理。老曆五月端午、七月中元普渡、八月中秋才過、年關跟腳便至。有錢尚好辦事,無銀極是苦楚。不理不睬行麼?人皆有之我獨無,想想兒女瞪眼瞧人大嘴舌嚼,既羞且怒,橫了心,包棕子吧,買雞鴨吧,備柚餅吧,炊年粿吧,賒帳也得把兒女的口水攔住。[14]
食物與蒼生、民生相聯。為保障家人食之所須,飲食 吃喝不能簡單地為了果腹,它實際上表現出更多的對人的情感。食物是人與人之間情感交流的重要媒介之一,具有時間的味道、人情的味道,這種味道稱之為「親情的滋味」。這些味道,已經在漫長的光陰中與故鄉、親人、懷舊、勤儉等名詞融合在一起,這是情感與信念的混合,是奉獻與關愛的融合,讓我們幾乎分不清哪一種是食物的滋味,哪一種是愛的情懷。在這裡也揭示了飲食文化所存在的民俗傾向,中國人注重「天人合一」,它強調天、地、人是一個和諧的統一體,在飲食中實現人和天地的內在和諧。吃的是五穀雜糧,品的是甜酸苦辣,感悟的是數千年的歷史文化積澱,讓我們在道德、情感、審美的基礎上對傳統的飲食文化擁有更多的感悟與思考。不同的節日有不同的飲食表現,無不表達了祛災、祈願、祝福,這是傳統節俗中最重要也是主要的內容,這是台灣特有的民俗心理,過年度節對於他們來說不僅僅意味著對於生命存在的關切。注重飲食豐足、守著節日的飲食規範,也在飲食活動中遵循孝道與養育的原則,體現敬重長者、關懷晚輩、克己待人的宗法精神。
什麼要緊事,這般將就習俗?習俗就是習俗,關乎飯袋,天大地廣也廣不過這一生一世填不滿一尺見方小腹。所以勿用講大道理,生而為人即該做這些庸凡事。[15]
中國人對待飲食之重視,並非像一些人所認為的是一種低能、俗欲,在吃上浪費過多的時光,甚至是民族劣根性的表現;相反,它是中國自古以來重自然,愛生命,追求和諧,講究肉體與精神兼養的人生觀和哲學觀的表現。飲食的背後有著精深的人文情懷。在飲食文化中表現出更多的對人的尊重、對人的關心、對人的愛護,這種人文味道成為人們對飲食文化的共同追求。
以是,該做就做,該吃就吃,莫要自命不凡,隨俗過日子,好也得要了,不好也得要了,都終歸要了,哪裡來的精神去機關算盡攏總計較?[16]
阿盛從鮮明的人性、旺盛的生命力發掘了飲食文化深邃的意蘊。在滿足人們果腹和健康需求的基礎上,那就是在過日子。傳統農業以其門類齊全的產業結構和精耕細作的生產技術,為民眾提供了豐富多樣的食物來源,成為人們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架構了絢麗多彩的飲食文化。另一方面,飲食文化中又隱含著許多與傳統農業有關的觀念意識,影響著人們的某些行為活動,成為支配人們從事農業生產的內在動力。飲食文化中的傳統農事觀包括人們祈盼各種莊稼作物順利生長發育乃至最終獲取豐收的心理意願,預防發生各種農事災害的思維活動,以及男女勤於耕織的傳統價值取向。通過對飲食文化中的傳統農事觀進行研究,可以從一個特定的側面加深人們對傳統農業文化本質特徵的認識。
(三) 夜市文化風情:庶民的另一種生存打拼與生活調劑
臺灣地方雖然不大,卻充滿歷史、文化、風情、想像和美食的諸種滋味,值得很多人慢慢品嘗。基本上每一處較具規模的臺灣夜市都有自己主打的鄉土小吃和文化特色,庶民的吃、喝、玩、樂、穿、戴、用度,均可在此得到滿足,且花費較少。所以,夜市成為尋常百姓過日子的樂趣,是生活多滋多味的憑藉。夜市既有固定的經營場所,也有半固定的攤點,還有流動型經營,吸引著四方商賈雲集、平民百姓流連,庶民可以悠哉地體驗各種傳統手藝的暢快。夜市是一個讓消費者都可以在親切的環境中切實感受與體驗到休閒中的美好蘊味,對於休閒的實現有著重要的影響。人們從吃飽、吃好階段走向對休閒的追求,是希望食事不再僅是物質上的滿足,而希望能得到精神上的愉悅與舒適,來達到豐富自身體驗。〈夜燕相思燈〉一文寫的便是臺灣民間特有的夜市文化、鄉鎮的夜市人生百態:
夜市裡較常見的外地人,泰半是卜算術士、打拳武師。近山夜市也不時出現山地下來的黑面孔,專買山產,毒蛇松鼠野豬雞猴帝雉等等,全是活的。[17]
夜市之崛起由手工業者、商人、僕役走卒、功夫小子或代筆的老先生知識份子構成。隨之表現庶民生活、滿足娛樂的百伎藝術,經由夜市各式藝人的表演而商業化。市民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和旺盛的娛樂休閒需求自然地成就了夜市的繁榮。
打拳武師也會強調吃藥補身體。武師跑南北碼頭,短則半載一年幸會,長則三年兩載久仰。但一律賣跌打損傷丸散膏,另外,少不了,回春丹藥。看看觀者聚多了,武師磨磨蹭蹭,慢牛多屎尿,不急,但也萬不能讓觀者發急。適當時候,武師說白開場:來,各大人少年兄,小弟某某某,真不才!──匡──小弟算來真頇顢,功夫學十幾年,一直無進步!──匡──總講一句,三腳貓兩腳鳥,勉強會走跳!──匡──希望大家莫棄嫌,種田人要拜土地,走江湖要敬在地!──匡!……說一堆客氣話。那匡聲是什麼?小徒弟或武師妻女間斷敲鑼,助陣兼熱場。[18]
這是舊時常見的路邊隨興的圍觀聚會,一陣敲鑼打鼓,老老少小,閒著也是閒著,三三兩兩的聚攏了。專業演出場所和專業藝人演出,成為夜市娛樂經營的主體構成和亮點。這種在農閒之際的聚戲圍觀似乎是台灣鄉鎮特有的文化,都市當然也有夜市,甚至成為觀光的資源,尤其是各地的小吃匯集到夜市而成為國內外遊客很重要的觀光景點,但都市的夜市大都是由政府積極輔導,提供許多資源而形成,經營的人情況可能好些,收入也較為優渥,這和鄉下小鎮的夜市型態是很不一樣的。鄉下的夜市人生是現代社會的「游牧民族」,每個星期的某一天固定到某一個小鎮。也是得看天吃飯,天氣好,或是假日、週末生意好一些,萬一風雨不歇,氣溫偏低,可能就門可羅雀。所以阿盛說:「可憐呢,都是人生父母養,但,天實為之,實命不同。怎個不同?有些人可以四體不勤而五穀不缺。角頭流氓或議員代表,兩者幾乎是輪流替換職業的。伸手拿錢,商家攤販按時繳交,學校規定註冊費,流氓規定保護費,天經地義,大道同理。」[19]生意可能都還沒有開始做,惡勢力卻已經把手伸到你的口袋裡了!〈夜燕相思燈〉把普羅民眾的生活刻畫的靈活靈現。阿盛的筆調看似幽默,卻又在幽默中流露著生活的艱辛:
實命不同。夜市收攤,早已起更囉,還有人在工作呢。放亮的月,明過幾盞由人家門窗透出來的五燭光燈。彈棉被的、做豆腐的、洗衣服的、餵牛吃夜草的、賣菸酒什物的……人們就那樣做啊做。夜蝠飛來飛去找吃的,在近中天的月下,隻兩隻仰升,三隻兩隻俯落。生活好像也是這樣,起起伏伏,天經地義。 所以啦,老歲人白天樹下吟唱老曲嘆相思:等君等到月斜西,相思親像火燒材;憐伊出外為衣食,怎好怨嗟未轉來。[20]
「憐伊出外為衣食」,這是作者的菩薩心腸。夜市大多為日市的延伸,民商雜處,面街而市,星羅棋佈的店鋪經營,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交易時間可以從黎明到深夜甚至通宵買賣。主要以小吃攤、小商品零售等構成,涵容了餐飲業、娛樂業等業態,集合了商品、娛樂、休閒、文化等多元消費。從巷口、農田、市場、廟會及夜市都是他們的討生活的所在。
夜市的出現,打破了農業時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產和生活模式,建構了市民文化的誕生。坊市合一的新型城市格局的形成極大地促進了城市的擴張發展。消費主體隊伍從近郊農民擴延至城市居民,娛樂休閒文化消費不再是富人的特權,而成為普通庶民百姓積極參與的一種活動。夜市是綜合性娛樂消費,融物質消費與精神消費於一體,融娛樂消費與休閒消費於一體,融觀賞性與參與性消費於一體。夜市和臺灣人的生活密切相連,夜市是普通大眾、底層小民感受生活小確幸的所在。夜市對人們在粗糲、乾枯的現實中,可以找到一些讓自己感到幸福的所在。
臺灣夜市除了文化展示,更為臺灣帶來了無限的創意和商機,為人們提供了敢於夢想、實現夢想的一個平臺。台灣的夜市文化已經成為一張城市標籤。一座夜市,便能濃縮台灣民間生態精髓,人聲鼎沸、水泄不通,反而更貼近市民生活,更具風情。在這裡不論品味美食,還是尋找小雜藝,或是休閒之旅,都會讓你在這片小而美的天地中感悟到生命的小確幸。在網路發達的今天,購物網站商品琳琅滿目,購物輕鬆方便,但擁有悠久歷史的傳統夜市,卻更有人情味。在這裡可以看到觸摸到商品,在填滿肚子前可以先聞到香味,在挑選衣裙時可以觸摸到其質料,可以實實在在接觸到許許多多的人,這些都是網路無法取代的,也是瞭解臺灣民風民俗生活的一個絕佳途徑。許多人愛逛夜市和市集,不是為了買東西吃東西,更因為夜市中那種彌漫著的當地情調,一股生氣勃勃、無拘無束的生活氣息,那種嘈嘈雜雜中透著的人情味的親切。具有濃郁地方色彩的夜市,它可以是觀察昔日某個城市的窗口或地標,也可以是瞭解當地生活特色、飲食文化的一道人文風景。
(四) 鬥蟋蟀遊戲文化:物競天擇之生存法則
多年前的窮困時代,孩子沒有一件玩具,大自然中的各種蟲子便成了孩子們最好的把玩對象。每個鄉下長大的孩子沒有不頑皮地為自己尋找玩樂的方式,滿足自己的小放恣的娛樂心態。大自然中很多動物都有雄性之間相鬥的習性,如鬥雞、鬥牛等等,但若論打鬥場面的精彩和壯烈,則非蟋蟀莫屬。鬥動物遊戲是通過引逗或驅使某些動物進行相鬥而達到娛樂目的的一種遊戲形式。參與遊戲活動的主體不是人而是動物,而遊戲者只是作為一個觀賞者參與其中,從動物的鬥賽活動中得到某種快樂。由於生性特點與人類頗為不同的動物加入,使得遊戲活動變得更加引人入勝,情趣盎然。尤其是捉蟋蟀、鬥蟋蟀,有過同樣經驗的人必然會勾起熟悉的回憶。
在教室裡自修,老師依例聚在外面樹下由抽煙聊天。膽大的學生招呼鬥蟋蟀。道具簡單,兩疊晝並排,中留幾公分空隙,雙方放出戰將之前,約好相輸什麼,勝敗分出便不得悔諾。所謂相請勿論、相輸認份,意思很明白,願賭服輸,兒童都懂得。[21]
鬥蟋蟀之風由來已久,是歷史悠久的民間遊戲,有其獨有的趣味。圍觀鬥蟋蟀,是兒時樂趣的況味,也是成人美好的回憶。在感受這一道市井風景之外,肯定會有心的新奇和懷舊的感受。鬥蟋蟀之所以能歷千年而不衰,正說明它具有生命力。究竟蟋蟀有何魅力,以致如此傾倒眾生呢?說到底莫過於一個字——「鬥」。玩蟋蟀,其實是愛其勇猛,愛其敢鬥。
比鬥蟋蟀而不賭一些什麼,似乎有違天理之情。賭大賭小,各人隨意,不用公證人裁判人,勝負必定會分出。戰場在任何地方都行,磚頭木棍竹筒鋁管都可用。若是必要,蟋蟀進場後,兩面出口堵住,這名堂收神風式比賽,意即兩個飼主同意,讓蟋蟀戰到死殘,在所不惜。通常,賭火大,才會出此策。激烈悲壯啊,真是。兩隻蟋蟀鼓翅示威,觸鬚互探一番,迅即撲咬扯拉踢跳,牙如兩支彎剪,雙剪扣雙剪,忽進忽退,也摔也撞,相持不下時,暫或鬆口,各撤一步,示威聲更悽厲,再纏上踢跳扯拉撲咬,要是武藝同級,能夠反覆交鋒四五回,彼此不退,縱使退了,出口無隙,返身再戰,這算是好蟀,飼主也會得意的。終於,一方退走不再返回,大勢至此底定,被逼到死角的蟋蟀挨了最後一剪,軟癱不起。飼主掏錢走人,收屍?不用啦。[22]
在這裡可以見到飼主對蟋蟀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在鄉下舊社會,人們喜好鬥蟋蟀。但隨著眾多有閒有錢之人參與其中,以及他們的放縱,鬥蟋蟀漸漸演成賭風,而且愈演愈烈。自有生物開始,競爭就應運而生。大到同類的競爭,異類的競爭,同樣是優勝劣汰的結果。物競天擇在幾億年的生物史中讓世界不斷翻新、蛻變,雖然我們同情在競爭中失敗者,但歷史卻不容分說得在勝利者的簇擁下吶喊著前進。在人類浩瀚的幾千年文明史中,不論是千百年前的江山美人之爭,還是千百年後的商海硝煙之戰,或是莘莘學子的升學競爭都是一場場貨真價實的強者之爭,在一個個大到無形的沙場之中,你爭我奪,你攻我擋。在弱肉強食的規律面前,唯有勝者舞大旗。
有的蟋蟀與人同樣,一次嚇破膽,終生不敢戰;有的蟋蟀同樣於人,多次嚇破膽,依然不畏戰。內行人在蟋蟀戰敗後,往往留養幾天,聽其鳴叫聲量,即知是否勇氣還在。畢竟勝敗乃兵家常事,鬥不過這一隻,不表示鬥不過另一隻。……升學班的學生,天天小考,周周中考,月月大考。換句話說,天天小打,周圍中打,月月大打。嚇破膽的人只有兩種選擇,其一,轉到非升學班……其二,留在原戰場,乖乖當一隻不敢高聲叫的蟋蟀,受不了時退到出口喘氣。可又怪,初中大會考,總有些不出聲的蟋蟀擠了上去,反倒是一些好戰將意外大敗。[23]
鬥蟋蟀為代表的娛樂心態對我們更深一步瞭解人的心理有一定作用。「人不可貌相,蟋蟀亦然,人不該過度驕滿,蟋蟀也是」,即使是同一個人,在人生的情況也非一成不變。情隨境遷,今是而昨非,每個人都有潛能。唯有磨練,唯有刻苦,唯有搏擊,唯有創造,由此人生才不會是一張蒼白的試卷,生命才不只是一個空洞的命題。小小鬥蟋蟀場,如同人生的競技場,勝與敗、榮與辱、喜與悲……人生所有滋味都濃縮於其中。鬥蟋蟀看來有點無情,但競爭就是如此殘酷。因為我們面對的世界,是一個充滿變數並且競爭非常激烈的世界。放眼江湖境界遠,打破桎梏天地寬。個體的生存能力是在漫長的社會實踐中造就,每一個努力前進而自強不息的參與者,無論成敗勝負,都在過程中有所收獲。
阿盛把鬥蟋蟀和升學的競爭況味結合寫來,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發展。台灣在民國四十三年實施大學聯考制度,在政治民主化與經濟自由化的潮流推動之下,肩負為高等教育選拔人才的大學聯考制度向自主化與多元化發展。每一個人都是在升學競爭和遭遇成長挫折中,以及升學形態秩序的映照下長大成人。鬥蟋蟀展示的是一個時代的人生寫照。這種富有鄉土氣息的遊戲,來源於民間的現實生活,有著悠久的歷史。如今大眾文化的盛行導致鄉土遊戲活動被替代、遊戲空間遭受擠壓從而使鄉土遊戲文化面臨沒落的境地 。我們可從阿盛筆下那些天真無邪、自得其樂的孩童鄉土遊戲中,感受那些久違的人生趣味和發自內心的歡樂,捕捉那些彰顯傳統文化精神卻正在失去或將要失去的草根文化風貌。
四、「浮生世相」:人生容顏的刻繪,生活印象的寫真
底層寫作是阿盛現實主義創作的一個特殊視角,他絕大部分作品都在書寫底層民眾的生活史。民間性的書寫姿態是阿盛的自覺追求,他的鄉土始終是一片傳統文化的鄉土、民眾的鄉土,不是知識份子為服膺理論而重塑的鄉土,也不是極度理想化虛幻化的美麗花園,他追求的是自己亦身處其中的平民化視域。阿盛筆下的世界是由最平凡的人物組成,凝聚了作家關懷的創作面向。阿盛從這些普通人物身上看到了人性的真摯與光輝,也吸取了寫作的靈泉。阿盛以自己獨特的知性眼光解悟著的鄉土與民間,他不憚於書寫自己對民間的關懷。《夜燕相思燈》一書對於「浮生世相」的描寫就鄉間和都市兩方面來寫。本節分為鄉土和都市兩方面來論述。
(一)鄉土浮生:質樸而富生命力的人性挖掘
民間的精神也就是大地的精神,《夜燕相思燈》「壹卷」總的來說寫鄉下人的樂天知足的善良本性、堅韌耐勞的樸實性格。在描述台灣鄉下人的堅忍性格可以〈連連牛筋草〉一文為代表。正如阿盛所說:
有草地,總會有牛頓棕。這不起眼的小草,應該是上天特賜給耕牛的。……因何取名如此?牛頓棕,意思是那草極為強韌,牛繩繫之,則牛力亦無法拔動,只能停頓該處。[24]
鄉下草地到處都有牛頓棕,要拔一棵牛頓棕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常常使盡吃奶的力量才撼得動它,好不容易連根拔起,人卻也跌得四腳朝天。牛頓棕緊緊抓住大地,正是農民安土重遷的寫照,再惡劣的環境都有牛頓棕的蹤跡,正如農人在窮鄉惡土也能好好活下去一樣。阿盛藉著牛頓棕寫出了普通百姓在面臨困境時的生存態度,綻放出頑強、堅韌的生命力,面對苦難有所承擔和應對。從牛頓棕的生長姿態,象徵鄉土民間的人性形態,能為他人留餘地:
見過牛頓棕的根鬚,乃知萬物有智。根鬚根本數不清,一叢三十公分高的牛頓棕,根鬚能深入地面下兩尺,牽牽連連,交錯繞纏;牛頓棕旁邊的其他草類,取其餘,扎根十公分左右,各有空間。好比人吧,漢醫西醫分別營業,不競不爭;無醫的所在呢,有人會登門遊說備用藥袋,一般稱為寄藥包……各憑本事。[25]
民眾首要的生存之需即吃飽喝足。將吃提高到生命的首要之重,頓頓飽足就是幸福。民間文化長期以來累積的習性便是知足止足,不強爭豪取,為他人留餘地,而且各憑本事,這都是來自民間的倫理道德觀念與信仰,它是在農業文明所培植起來的傳統觀念,體現了民眾的倫理精神、生存智慧。在阿盛看來,民間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它遵循著生命自然演化的法則,涵容一切,為他人留餘地,尊重他人的生存空間,具有善良、純樸的和民間道義。
阿盛不僅關注世俗民眾的生存,同時也在傳遞植根於土地的民間智慧,這種民間智慧不為惡劣環境所左右,在時代的變遷中,不斷調適自己的姿態,以求更好地生存。對於生存多艱的大眾來說,相扶相助以成全彼此的生活態度,是源於內心的集體無意識善之本性的傳達。
對於一直居於社會底層的世俗之眾看來,物質與精神的困頓是一件理所當然的既成事實,與其日復一日地對生活艱辛捶胸頓足地控訴,不如平心靜氣地理智接受。那個年代的人們都必須腳踏實地的工作,他們清楚沒有僥倖,衣食吃穿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
人們就那樣做啊做,日光做到月亮。十戶九缺欠的年代,月放亮時便無事已算是命好,還有人得做到早起呢。[26]
夜市收攤,早已起更囉,還有人在工作呢。放亮的夜,明過幾盞由人家門窗透出來的五燭光燈。彈棉被的、做豆腐的、洗衣服的、餵牛吃夜草的、賣菸酒什物的……人們就那樣做啊做。夜蝠飛來飛去找吃的,在近中天的月下,三隻兩隻仰升,三隻兩隻俯落。生活好像也是這樣,起起伏伏,天經地義。[27]
夜市,是月光下的市井人生,這些人物形象,容納了原汁原味的生活,用自己的生活詮釋了人生。作者把普通小市民的生活刻畫的活靈活現,筆調看似幽默,卻又在幽默中流露出生活的艱辛,字裡行間道出人間生活的百般無奈。在那個物質困窘的年代,三餐無須憂心就該慶幸了,為了求溫飽,人們就做啊做,從朝暉做到垂暮,雨淋風吹日曬霜凍,擔心缺乏雨不能灌溉農田,掛憂雨過多會招致大水,豐收忐忑賣物賤,欠收又犯愁買物貴,好似總有煩悶不完的事情。這是卑微渺小芸芸眾生的生存本色,他們社會地位不高,財力有限,辛苦勞碌,差堪溫飽。然而,也正是這些整天忙忙碌碌,而又很可能一生都庸碌無為庶民群體,演繹了川流不息的、起伏進出的人生百態。
阿盛在《夜燕相思燈》「壹卷」中或寫鄉里人物和鄉村生活的種種形貌,或敘小學孩童鬥蟋蟀的昔年景觀,或寫小鄉小鎮夜市熱鬧景象,寫打拳武師的開場說白,巡迴鄉間的藥商,沿街叫賣的醬菜販,這些已經幾近在台灣農村絕跡的生活畫面和人物百態,為我們傳神留住了昔日的風物民情。
以前的人親近土地,每天要解決的似乎只有肚皮的問題,其他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而今我們已經不需要再為肚皮飽足而煩惱,但人情淡薄,物價高漲,生活一樣不易。現代是社會快速變遷的時期,當變化的趨勢如浪潮般惡狠狠打下來的時候,不管你願不願意,幾乎無可抵擋、也無從苟且安息,對舊有傳統失卻的懷想,對新生文明增添的盼望,新舊之間交替著,比起過往,我們似乎多了甚麼又好像少了甚麼。也許自信地認為人定勝天,科技可以征服自然,卻不曾想過要跟自然談和,也未曾想過老一輩人的生存經驗依舊是不可或缺的,他們透過艱苦工作磨出來的洞見、靈活性和直覺,永遠是科技所無法取代的,如果我們讓自己的技能隨過度依賴科技而退化的話,就會愈來愈缺少韌性,「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句便確切的反映了社會現象。
人生無常,世事常變,在人類生存駁雜的層面,世俗之人憑藉生存的本能與智慧,或者鍥而不捨,或者靈光乍現,艱難地調適自己的生存狀態,執著於自己的生存目標與態度,那麼,歷史也就以這些平凡之人的生存本能與智慧為底色,緩緩地前行了。庶民所處的世俗社會,熙來攘往,或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苟且與平庸。然而阿盛看出其中自有一股生命力。這生命力是一股頑強的元氣,總是續勢待發。但另一方面,這生命力也是一種固守的積習,一種好死不如賴活著,且戰且走的日常生活態度。阿盛正是透過關注世俗之生存、民眾之智慧的民間視角,為創作開啟民間人文關懷之門。
(二) 都市世相:生存困境下的人性異化
《夜燕相思燈》第貳卷是描繪新時代下的都市人性。此系列以接近小說的形式寫浮生百態,節奏明快,笑中帶淚,可讀性極高。〈是你將我生落土〉、〈孤鳥的兒女〉、〈河邊春夢寒〉、〈瑪莉點絳脣〉、〈可憐戀花再會〉、〈媽媽請妳保重〉各篇,敘寫職場各種人性百態、破碎婚姻下的單親家庭寫照、中年失業者的沈重壓力、都會男女的複雜關係、高齡未婚的曠男怨女的苦悶心情、被包養的女人心態,以及恆常被子女氣指頤使、萬般無奈的父母們。不同形貌的人物輪流登場,在生活的種種荒謬與無奈中,讓我們看到這些身處社會邊緣的人們是如何在都市中苦苦掙扎。
阿盛直面人性損蝕的嚴酷,凸現了後現代都市人的共通之處──飄泊無根,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隔絕,內在情感世界處於冰點狀態,在倫理價值趨向邊緣化的今天更具有重要的反思意義。例如〈河邊春夢寒〉寫中年失業族的心情:
何時才能定下心來呢?毫無把握。連續兩個月,除開春節期間,日日準時出門,提公事包、穿西裝打領帶、梳理整齊頭髮,笑笑向家人說一聲上班囉。然後搭公車轉捷運,一處一處去面試,鐵樹不開會亦沒結果。逛吧,想到新店就到新店,想到士林就到士林,想到淡水就到淡水,反正準時下班回家。每次既鬆一口氣並緊一陣胸口,家人尚未知道實情,自己呢,心往下沉墜。又瞞過一天,情緒可以放鬆,又浪過一天,情緒難免緊張。[28]
這段寫出了在職場打滾多年的中年人,居然在城府極深的老闆以突然消失的設計下,無預警的失業,辦公室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四壁,「小偷大搬家也沒有這麼俐落」。失業了還得隱瞞家人,於是成了都市遊魂,只能過一天算一天。藉著向昔日同事告借,但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日常生活的瑣碎依然難以擺脫生存的艱難深重:
總有一天會瞞不住事實。兩個月熬過了,還能再熬兩個月嗎?三十七歲,說小不小,說老算老,與六年級的競爭夠累了,七年級的又冒出一大票。誰說草莓族受不住拿捏擠推?好樣的七年級生抗壓性高得駭人,低薪也無所謂。六年級的呢,軟皮球,怎麼拍打怎麼彈跳,挺適合二十一世紀的軟調調。四年級的早就沒人要,再過幾年,自己這一批五年級的只好一個排隊到貧窮之河努力往下跳。[29]
浮世偷生,命如螻蟻。阿盛對現代都市人的情感狀態、生存狀態作近距離的關注。人總是受到看不見的力量的擺佈,總在與現實戰鬥。總結一句話:「活著真不容易!」鄉下人親近土地,接觸自然,自給自足,每天要解決的好像只有肚皮的問題,其它的心思大概都在兒女的身上。都市人好像更辛苦更可憐了,一旦失業便涉及到許多層面的問題。生存之艱難成了都市人揮之不去的共同命運。哪一個人不是經受著多重的擠壓,在處處陷阱的崎嶇道路上不乏同命共運者。
人間蒸發的老闆,曾經意氣風發,笑起來臉皮抽筋肉卻不動:你們啊,其實是無產階級,背債族,欠銀行一屁股。女秘書每逢老闆取笑,卡通式的叫:好幽喔好幽默喔真是太幽默了喔!……誰都清楚女秘書與老闆鶼鰈情深鴛鴦比目永浴愛河天作之合,至於能不能白頭偕老只有天曉得。[30]
捷運列車一些青木瓜男女也夠耐看。滿車廂的人,兩條麻花扭在一起,只差沒搓掉表皮。遇見幾十回……沒受過教育嗎?不會是,有些還背著書包呢。可又面上明白顯示,彼等有百分之八十獸性,人性百分之二十。最誇張的一次,互相伸入褲內,周圍幾十人哩。[31]
作家的旨意並不僅僅在挖掘人性的污點,而是以示醜的方式呼喚美,凸現美的可貴。正如向陽評《行過急水溪》時曾說阿盛「將諷諭轉為手段,藉以刻繪價值混淆的人世生活」[32],阿盛以反諷的手法來關注都市中被異化的新新人類,他看到了現代文明在促進人類進步的同時也帶來了人性的失落,看到了人們在現代化的進程中異化的人性現象。阿盛以自己在都市的多年生活體驗清醒地看到了現代文明衝擊下的都市生活情景,反思現代文明的負面影響。
我們通過這些作品看到了處在都市邊緣底層人們的辛酸悲苦,看到了他們是如何在冷漠的都市中苦苦掙扎,這或許可謂之「城市貧民」。阿盛除了寫城市貧民的邊緣化生存境遇,還寫了一類人,那就是女人的邊緣化生存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