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5 11:25:30阿盛

【文友新作】禮納里的花環 — 鄭麗卿

清晨,招待家庭的女主人張女士在屋前摘了大把羊齒,在石板桌上編織花環歡迎我們。

三數個女人坐下來,談話笑聲便遮蓋過了一山的鳥鳴。編織花環對我們是新鮮的手藝,她很快編好一個羊齒花圈,因自家院子裡的花未開,便走去鄰居的前庭摘了金盞花和紅花裝飾起來,擺置在我們的遮陽帽上,美極了。

  • 圖◎王孟婷

    圖◎王孟婷

遙想百年前森丑之助在《生蕃行腳》寫著:「在水底寮看到下山的排灣族,男女都頭戴用美麗鮮花編成的頭環;頭目與勢力者都披著雲豹皮衣,腰部佩帶老鷹翎羽裝飾的長刀,悠然闊步於街頭……」那會是多麼色彩歡愉的街景,如今我們想像起來卻是異國情調且陌生的風情。

一身魯凱風情的女主人頗有親和力,做好花環,為我們準備了早餐。冷不防一位婦人笑咪咪走過來觀察我們的餐盤,不過就是兩片土司和培根、地瓜和幾粒小番茄。她認真研究著菜色和擺盤,說:「你們吃西餐啊,我做的都是在地食材的風味餐唷。」我們好奇她的風味餐,也有感於她的努力,遂向她訂了午餐,她歡歡喜喜轉身走去。

陰雨的天氣,雲在白賓山山頭山腰依依移動擴散,一邊用餐我想起張女士昨日與我們就客廳裡的二幅壁畫述說好茶部落的故事。她經歷了從舊好茶遷至新好茶,經過了二、三十年,在新好茶的心好不容易漸漸安定下來,又發現新部落所在的地層鬆動,不安促使她在八八風災的前一年決定先搬下山。現在住在禮納里的永久屋裡,她的丈夫陳先生說這裡只是一個中繼站,他有一個夢:回到石板屋的舊好茶部落。

或者說:何必這麼辛苦這麼累,爬回深山裡生活,諸多不方便。

但是想回山上部落的念頭,彷彿綠草春風吹又生,譬如也有人說:「長鬃山羊不在斷崖峭壁生活的一天,就覺得自己不是長鬃山羊。」

壁畫上的一段石板小徑,一棵紅櫸木,一樹蒲葵,好茶人回家的路。那一棵蒲葵樹,奇異地從聳立在舊好茶部落的入口,外出打獵種田工作的人在坡路上遠遠望見蒲葵樹,就知道到家了。他小時候在蒲葵樹附近坡崁上的小米田趕小鳥,總好奇望著飛機飛過為何天空出現凝結雲,當時哪裡能想到自己在服兵役時天天坐直升機在半空中飛來飛去呢;所以,說不定二十年三十年後要回山上就不再那麼困難了,他這麼樂觀地認為。愛說笑的他,說起一件往事:一回和老婆坐輪船去澎湖,船上無聊就對她說:「我們來玩他們。」於是兩人就開始說族語,一邊欣賞同船人詫異的表情,疑惑他們是哪國人?然後兩人又說起普通話,看人們「啊,原住民哪!」恍然的樣子,太有趣了。大家哈哈笑了,在他閃閃發光的眼睛裡想必也有些許苦澀吧。

在禮納里永久屋的客廳裡,除了兩幅族人所畫的〈回家的路〉和魯凱水源地〈太陽池〉,幾個大陶壺,我們蹲下來歪著頭審視置物櫃下方的一座木雕。張女士介紹那是力大古的雕刻,生動雕刻著百步蛇和魯凱人頭像的門楣。友人為這塊門楣叫屈。家屋型制改變了,門楣沒有適當的地方可掛,但友人強烈建議女主人把它高掛起來。

帶著對那件木雕門楣的惋惜,和讓人歡喜的花環,我們出發往山裡走去。沿途山壁仍見幾處像被鐵爪耙過的累累傷痕,路經撤村後的瑪家廢村,在那般荒蕪和遺忘中,幾乎讓人一時錯覺那是一片墳場。一路破碎的路面,路邊的落石尖銳猙獰,山壁裂痕如蛇蜿蜒,在在令人猶疑著是否該繼續前行。

行至一高處,俯瞰南隘寮溪畔的新好茶部落舊址,掩埋覆蓋在土石之下,僅一小片教堂的屋頂顯露出來,土石之上已有了點點綠意,下方鼠灰色的南隘寮溪閃爍著日光蜿蜒流去。若非有人指點,誰能知道那一片看似肥沃的河川沖積地曾是一個部落的所在。曾經,為了就學就醫就業,為了守護祖靈部落,遷村,不遷,是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一直懸而未決,然後一場幾日夜不停的大雨決定一切。

行行又行行,來到舊筏灣廢墟中,環視四周,石板小徑上沒有人語和影子,扇扇門窗緊閉且上了鎖,似乎沒有生物活動的跡象,據說舊筏灣部落最盛時曾住有三百多戶人家。寂靜和時間堆疊在石板屋瓦上,浮顯出一種嚴肅的氛圍,周遭似乎一片死寂。說是死寂,放眼前方深嵌在山壁上一道自山頂傾瀉而下幾近筆直的水瀑,山腳下深沉的淙淙水流聲;大冠鷲黑鳶在半空中盤旋偶爾高鳴,竹雞五色鳥白頭翁台灣畫眉紫嘯鶇跳躍樹林間各自發聲,畫破寂靜,也更加顯得寂靜;腳下的蟲鳴唧唧,細細織成一片沉寂。眼下的草木卻生長得肥肥綠綠,連石板的縫隙裡野草都毅然探出嫩葉來。

盎然的生機依然在這片熱帶鄉土勃勃生發,即便在禮納里的巷道散步,看人家屋前空地的藜麥葉子紅與橙多層次的繽紛變化,日光穿透葉片的美,直教人讚歎再三。走到社區老人關懷中心,因為那花環的緣故,便注意看大家頭上的裝飾。老人圍坐一圈,有人站在圓圈中央帶動唱。圓圈外有一長桌,有人玩跳棋,中年婦人烏亮的髮髻上別著大朵盛開的梔子花,白花恰到好處地服貼著黑髮,教人驚豔的是我等不曾與花如此相得而益美。一頭銀絲的八旬老婦戴著繡金線黑色頭巾,額前倒插著梔子花,勞動者枯葉顏色的大手抓著棋子之餘,一邊忙著配合節奏拍手一邊唱歌。後來得知這位獨居老人也是走過生命幽谷的人,她自在唱歌,以一種毫不自憐的姿態,生活繼續。

回來之後,我掛起花環讓它乾燥,隨著花環而來的一股鮮烈的生活感始終縈迴不去。

這一圈花環,是我去過山中的贈物。

自由副刊2017.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