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11 11:14:02阿盛
【文友新作】迴轉壽司 — 夏靖媛
| 每盤均三十元的簡易料理，迴繞於彎曲形的枱面上，我陸續取下幾盤握壽司，一面等候方才錯過的那盆甜漬薑片轉回。 右前是迴轉角，坐著一對父子。倘若伸長右臂，我可以碰觸到那位正在咳嗽的父親。凝聽且揣度那種咳嗽聲，胸裡呼嚕嚕的，既像感冒，又像是老菸槍積痰太多的咳聲。 那約莫三十歲、臉龐圓潤的兒子，小聲地問，阿爸，這是竹筴魚齁？我瞥見那位父親把壽司吃下，抿著嘴嚼，伴隨輕咳；我看著，有點擔心，他有沒有去看醫生呢？ 一個人晚餐，好像特別容易感觸吧，我的眼底瞬間泛酸，我父親也經常這樣咳嗽。這幾年，每次回老家，聽到他咳嗽，總會勸他，應該把菸戒掉。而父親卻往往再點起一根菸，賭氣似的我也旋即取菸打火點上，一種「要抽大家來抽吧」的無聊心態。父親見狀，則會帶笑嘆口氣說，要先戒菸的是你吧，女孩子家，抽什麼菸啊。 數一數疊起的空盤，六個，趁機瞅瞅那對父子。父親手中握著一根牙線，兒子若有所思地目視前方那不斷運行的料理，一會兒低聲問，阿爸，你吃飽了嗎？ 這一問，忽然使我憶起十九歲時，有一傍晚，到父親於西門町附近的辦公室，一進門，父親問，你吃飽了嗎？我搖頭，他便說，那麼等一下爸爸帶你去吃日本料理。那天，跟著父親，從漢口街走向峨嵋街，到了店門口，他抽著菸，而我頻顧店內。 看見一架綠色小火車，往我這方向駛來，然後轉彎，後面是一個個盤子。由於我小時候和祖父母住在南部鄉下，不曾見過這個，覺得驚奇，掩不住喜，像個小孩，從右門跑到左門，很想知道火車開向何方。接著跑回右門，父親笑，在看火車啊，傻孩子，不用跑，它等等會轉回來。我問這是什麼？他扔下菸，踏滅，這嘛，叫做迴轉壽司。 一向感覺和父親之間是疏離的我，卻在那時感到了一點父愛。想像稍待將會和父親同坐在那長長的橢圓桌的哪個位置，也幻想父親慈愛地拿壽司給我的情景。然而，並未如願，父親的朋友來到，才知他們已訂二樓的座位。隨後，父親推起短布簾，向遲疑的我催促，走啊。步上樓梯時，我很不甘心，幾次問，樓上有迴轉壽司嗎？父親回答沒有，我隨即要求，想在樓下吃，父親表示不行，下次吧，即逕自步上。 可是我們都把「下次」給忘記了。後來父親返回南部老家，我待在台北，經常外食，卻從未想到前往昔日那間店吃迴轉壽司。也許我的潛意識，是希望能和父親再度一同去吃吧？倒是有一回，和一個男人去西門町，決定先晚餐再看電影，我們來到那間日本料理店。往裡探頭，坐滿了，外面亦有人在排隊，男人立即提議換一間，拉著我就要走，但我堅持等一等，因為想看一眼小火車。後來我沒有和這男人繼續交往，理由有點賭氣性質，就是沒有吃到迴轉壽司。多金的他氣炸了，怒批我這種個性，鬼才會愛。 望著不斷行進的盤子，我又取了兩盤。那位父親正在剔牙，忽見我在偷看，便用手將口遮住。兒子確認父親吃飽了，然後拿起茶杯，杯身壓在按鈕上斟水，放在父親面前。 我感動於這樣的細心溫柔，反省起自己，從前怎麼從未有這般柔和的態度來對待我的父親呢？接著，尋思要盡快找一天，不計價格地請父親大啖日本料理，我想，設若選的店家沒有小火車沒有迴轉壽司，也不要緊，只要，有父親同在就好了。 人間福報2017.0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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