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步履太快，我打從心底不想跟上它，康威爾斯小姐，她做到了。

母親去世時，與我無話不談的小姊姊嫁為人婦不久，深層的哀慟，膠著孤單的我，於是我開始申請學校，只為了釋放沉溺於悲傷的自己，遠離失去溫度的處所。

同年初秋，我抵達波士頓附近小鎮，夢遊仙境般的走進一幢綠蔭中的白色小木屋。房東費雪太太已八十多歲，獨居，租金明顯低些。房間在二樓，很寬敞，有一張大床、一張書桌和人可以進出的衣物櫃。窗外有一棵老橡樹，搖曳的光影透進房間，灑了一屋子魔法似的，讓我瞬間愛上這小屋，且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這裡。

書桌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幅畫，色調與木質地板、家具配搭完美，很是悅目。畫裡有一位少女，當時我不知曉這是哪位藝術家的大作，更不知畫中少女是誰，但是後來的日子裡，每天與我作伴的就這位鄰家少女了。多年後，我才知道這是法國印象派大師雷諾瓦的大作，而畫中少女是康威爾斯小姐。

夜晚，書桌前，倦了，我總會抬頭欣賞著畫作，神遊放空，令人忘憂。猶記某個晚上，對母親的思念、對父親的牽掛……讓我想放聲痛哭一場，又不願驚擾費雪太太，只好淚眼凝視著康小姐，悠悠忽忽中她清澈的眼眸裡，彷彿載滿了同情的哀傷，這樣的場景重複上演著，直到冬季來臨。

下雪了，風燭暮年的費雪太太更加衰弱，她的女兒蘇珊告訴我，必須將她送至安養院照顧，房子及所有的東西都要處理。「康小姐呢？她要去哪裡呢？」很想問蘇珊，卻忍住了，這麼美的畫，我怎負擔得起。

一個灰濛濛的周末，白木屋舉辦車庫大拍賣，我既緊張又預期失落的尋找著康小姐。終於找到她，當我看到康小姐被標著極低的價格時，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跟蘇珊再確認一次，她說，這是幅複製畫，如果我喜歡就送給我當紀念。我欣喜若狂的抱著蘇珊謝謝她，並告訴她，對我而言，這幅畫意義非凡……。

這時，我已打算離開麻州，康小姐無法隨行，蘇珊主動說可以幫我寄到最後落腳處。一個月後，細雪紛飛中，我從郵差先生手上接過了這份珍貴的禮物，我隨即拆開它，忍不住高聲歡呼，康小姐也笑得燦爛。

原來，康威爾斯小姐就像一本不需要文字的書，我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閱讀與讀後……

幾年後，再一次遷徙，先生、我及孩子全家返台，康小姐裝貨櫃飄洋過海。我開始人生最渾沌忙碌、幾近窒息的歲月，康小姐也因為我們與親人同住，未被拆封，於是我們一起過著幽暗封閉的日子。

又過幾年，我們終於搬進自己的小窩，康小姐得以重見天日。我將畫放在客廳的鋼琴上，斜倚著紫羅蘭色的牆。在這兒，窗外也有大樹，是大樟樹，也有永恆的陽光，透過樹梢葉間穿窗而入。我們終於可以深呼吸。

從初遇康威爾斯小姐至今，數十個春夏秋冬走過，畫中的她仍是一位美麗少女，帶著悲憫眼神、淺淺微笑，無聲無息的陪伴著我，無論窗外窗內是蔚藍是黯灰，是寧靜是颳風下雨……

原來，當康威爾斯小姐的影像被留下時，她並不是受困於框架中，而是獲得自由，一種穿越未來時空、持續幸福姿態的自由……

聯合副刊2017.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