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這是人間四月天 — 徐郁智
還未從高聳的水泥叢林裡嗅探到春天的味道,臉書上已落下漫天春色,一如淡粉花瓣綴滿了琵琶湖疏水道。我們沒有飛往京都的櫻花樹下打卡,卻驅車向盆地東南方更溫柔的綠色駛進。
金瓜寮溪河畔的茶農阿嬷說,這是人間四月天,是坪林最好的季節。
坪林說是台北近郊,但在這座煙霧繚繞的山城中,北勢溪蜿蜒坪林全境,想要到達支流之一的金瓜寮溪,旅人必須走進層層疊疊的蓬蓬綠意、穿越山林,才能像尾泛起溪中銀白的苦花魚,泅游溯進這塊深處秘密。
而春天的坪林也是不等人的。
茶農阿嬷催促趁著茶葉含水量最適宜的中午時分,讓我們頭戴斗笠,套上碎花袖套,腰間緊繫麵粉布袋和茶簍,一行人穿梭在茶園的泥濘小徑上,以虎口對芯,針對製作包種茶來摘採一芯三葉,甚或對開葉。
茶農阿嬷嘮嘮叨叨,提點採摘時要將拇指和食指分開,從芽梢頂端中心將之輕輕扭折,再向上一提,避免芽梢受熱和壓傷;再交代採摘時需要留下部分老葉等待新芽長出。沒有經驗的我們儘挑茶樹頂端摘折或忽略芽芯,阿嬷跟在後頭心疼嚷嚷,「哎喲~採不乾淨啦,親像雞啄過共款」。
茶園青青,其實坪林早就將青春正艷的採茶姑娘留給傳說,僅剩七、八十歲的阿公阿嬷願意手摘茶。茶農阿嬷穿著花布衫的豐腴身軀在茶園的狹窄梯田間浮沈,雙手輕巧又俐落地在茶叢上點採著,頭也不抬,迅速將芽葉攬進手掌中,再盈滿竹簍,茶樹像被整齊地理了平頭。我們彎腰揮汗,枝葉間攀爬的蜘蛛網和隨地抽生的鼠麴草,陪伴農作新手生澀的「剝剝」折枝聲。
來金瓜寮,投宿的民宅座落在漸層的茶樹、園林和群山間,經常起霧,吹起山嵐。民宅是阿德和嫻嫻攜手開設的,他們用小農生活,向到訪的旅人交換故事,並結合在地人文提供餐食住宿。
大男孩阿德有著和阿玉山區一樣遼闊的笑聲,領著我們在次生林相和蕨類植物環繞的金瓜寮溪觀魚蕨步道大聲唱歌,認識他更多後,近午時分他會蹲在巷口的紅磚屋前,幫九十多歲且重聽的老阿公挑茶梗。他說在這兒,只需要好好的、慢慢的深呼吸,一整天都聞得到山呀雨呀和茶的味道。
那晚嫻嫻準備了埔里段木香菇、雲林喜願麵粉、無毒米等台灣各地友善土地的食材,沒有菜單,我們或烤或燉,或涼拌或揉捏,捨去過多調味,共煮共食一餐桌的包種茶麵線、麥芽滷肉蘿蔔煮、紫蘇梅醬燒雞與慢烤時蔬,再燒開一大壺帶著淡淡蜜香的東方美人,嫻嫻並在每碗野菇飯上澆下一大匙鄰家媽媽自製的豆腐乳。
我想世間最富足的皇帝飯菜,大概就是如此了。
夜晚的金瓜寮溪畔亮起一盞盞的南瓜路燈,在闃靜的泥地上綻開光圈,讓整個小村落透著曖曖又飽滿的澄黃,流轉著光,像是一部王家衛電影。而碎了滿天的晶亮星星撒在我們眉心眼角和肩頸上,直到幾乎滿溢為止。
中午採茶後的茶菁放在竹編的笳藶上,經過午後的日光萎凋,漸漸變軟,轉為暗綠色,茶農阿公將之移入室內靜置,待我們晚飯後來訪的時候,他正用手掌的微力攪拌茶菁,「就像幫他們按摩一樣啦!」
在坪林特別的是,多數種茶人同時也是製茶師,就像茶農阿公阿嬷的小平房,一半是製茶廠,另一半就是自家客廳兼茶莊店鋪了。阿公於夜晚的茶菁按摩,每隔二、三及四個小時都要重複一次,藉由葉間的碰撞與摩擦來促進發酵,並使葉片走水平均,行家品茗時即可嚐出製茶師當晚是否偷懶。
今夜不能寐。
茶農阿嬷說,他們六十年來就只專注做好這一件事,邊說邊在碗中扔進一把茶葉,將燒滾的水注下,茶葉在碗中沖開淡綠色澤,她再將茶水舀入小瓷杯裡分了下來。我們起鬨採茶時沒有情人在山頭間的相褒歌可聽,實在不滿足,阿嬷雙頰漲潮似的起了一層紅暈,揮揮手,倒是阿公遲疑一會兒,訥訥又放聲唱起:「看娘生做這呢水,風吹日曝真吃虧,會凍甲娘挽同位,時時刻刻通相隨」,四月的晚風竄進屋裡,流連的歌聲和夜一樣渾成。
門外月光散落一地,低頭和小孫子一起撿茶枝的阿嬷抬起頭,滿臉溫柔:
「有通甲君你做伙,不驚大日還風吹,風吹日曝無所謂,望卜甲君你做堆。」
——2016新北文學獎新北漫遊書寫第三名
攝影 / 趙令級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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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段的山歌頗有詩經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