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9 18:56:56阿盛

【文友新作】母女 — 周立凌

     









     母親前兩日來電話,吩咐有空回家一趟,因為多買了竹筍。當時我用脖子夾著話筒,眼睛盯著電腦螢幕,兩手不停歇輸入資料,對母親應聲好就快速放下電話,因為怕多說話就會起衝突。
 

 從我出嫁後,母女說話往往三言兩語後就開始分岔,變成平行線,她聽不懂我,我不懂她。
 

 在孩童時期我總是乖巧的聽母親述說往事,長大就追問,既然外婆反對,你為什麼要嫁給父親?母親怨恨的說是媒人婆害她,媒婆說,汝若沒意思,何必跟人家去看電影,那年代是單純的,看場電影就可能被人繪聲繪影,那就嫁吧。我覺得不可思議,怎麼只為了一句話,就這樣跟一個穿著軍服的男人結婚。據說當年外婆反對,因為他是外省人。母親常以嘆悔的口吻說,與父親訂婚時剛好外婆生病了。
 

 母親總不說清楚當年婚嫁的情形,我見過父母喜筵敬酒的照片,喜悅的笑臉呈現在黑白照片中,我想母親是喜歡父親的,才會不聽外婆的話。母親又說父親賺錢少,婚前說月俸有千元,婚後才知道只有七百元,她感到受騙,因此不喜歡回娘家,也不讓父親去,因為台語國語說不通又沒錢,回去做什麼。我記得小時候父母常為了沒錢吵架,母親早上離家出走,下午偷偷回來看我們,然後第二天就會回家。我也曾經問過父親,他笑著說,還沒結婚時去外婆家,大舅是開心的。在這方面,兩人倒是有默契,都含含糊糊帶過。
 

 記得我第一次讓男友送我回家,母親臉色冷冷的怒罵,我才知她因為對於婚姻的恐懼與不滿,甚至干涉我的婚姻。從那日以後,聽話乖順的我變了。為了阻止我,她諄諄教誨,說是結婚等於多扛一個枷。然後不斷重複述說她的往事。我也一再與母親溝通,我的人生未必如同她。我不知道母親內心那一道傷痕有多深,又為什麼受傷,無法安慰她,但是知道自己不能糾結在父母的往事裡。我不理會一切,就是喜歡這男友,終於拎著裝有禮服的粉紅皮箱上火車。婚後我與外子回家,任母親責罵,然後母女相處又如常。
 

 多年過去,如常,母親細數著父親如何不好,總說三個孩子的缺點都是遺傳自父親。前一陣子回家探望,母親又叨念責罵,我心裡煩不過終於回應,「你不喜歡可以不嫁,我是像妳,不是像父親。」
 

 「哪有?你哪有像我?」母親在廚房大聲反駁,水龍頭的水流嘩啦響。
 

 「當年阿嬤叫妳莫嫁你還不是嫁了。」
 

 「他提水果來,我有提去車站還他,他不拿走,我沒辦法,我跟妳不同款。」
 

 「不是同款?阿嬤叫你莫嫁妳也是嫁,我是跟你同款。」
 

 「不同款啦,我是媒人來提親坐轎嫁的,你是隨人走的。」她的反擊多有力。
 

 我突然覺得荒謬,誰家母女是這樣?可憐我的母親,可笑的自己,我疲累無力的噤聲,匆匆說要回家了。像是潰敗逃出,或許不想再戰,也或許有一絲羞慚吧。
 

 我事後想,結婚時若有她的祝福當然會更好,而母親昔日應該也是有同樣的遺憾吧。
 

 吵架後已有好幾星期沒有回娘家,母女之間也無互通電話,似乎都在等煙硝散去。直到前兩日,總算她主動打電話來了,今日休假,妝已經畫好,塗上口紅,我再看一眼鏡中的人,是有點像母親,想想,也好,回家拿竹筍吧。

中華副刊2016.10.09

攝影 / 楊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