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11:09:21阿盛

【文友新作】桂河漂流 — 王盛弘

三月下旬,我曾以記者的身分去了一趟泰國。

  • 圖◎吳孟芸

    圖◎吳孟芸

身邊熱衷旅行的朋友(有誰不呢?)大致分為兩掛,一掛獨鍾日本,一掛偏好泰國,我屬於前者,每年總要找個假期到日本晃晃,至於泰國,第一回去。

同行的紙媒記者長於思考而拙於應對,一條扁扁的影子一般,存在感很低,數位媒體記者的心理分子看來活躍些,部落客個體戶則不論攝影器材或舉止都較張揚;一抵達曼谷,一行人頂著攝氏將近四十度高溫,分搭兩輛小巴,一路往西北方向走,預計途經菩巴同佛塔,當天夜宿泰緬邊境桂河流域,旅行社拿桂河水上屋當賣點規畫新路線,邀記者出遊,交換媒體上的曝光。

曝光過度的世界

旅途中總要隨身帶本書,像有些人必須戴個護身符、買平安險才安心,這回挑中的是《遠藤周作怪奇小說集》,然而落地前,心有旁騖地瀏覽了幾個故事後,只對其中的一則留下些印象。被動參加一場怪談會,講述完自己的經歷後,遠藤周作提前離席,卻在夜雨中攔不到計程車,好不容易終於有輛車子停他身前,自後座探出頭來的,是方才坐觀眾席上一名臉型端正、面色鐵青的青年,在漫騰著銅鏽臭味的車廂裡,兩個大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遠藤注意到,青年的十隻手指細而且長宛如蜘蛛的長腳,指關節間長了密密麻麻的黑毛……當答案揭曉,這一則題為〈蜘蛛〉的故事裡,不出意料地,青年果然是蜘蛛的化身。

為了讓我們好好體會南國風情吧,小巴開得很慢,緩緩拋卻紛亂錯雜的街景(那織在半空中的電線啊也像纏絞成一團的蜘蛛網),逐漸進入郊區,視線所及是讓風掃得披頭散髮的甘蔗田、瘦得像在骨架上披一張毛皮的牛群、剛翻過土張口喊渴啊渴的旱地;大中午的,看不到什麼人影子,偶爾發現的三兩隻,不是側臥於高腳屋樓板上,就是躺院子裡吊床睡大覺。地陪阿難曾來台學過中文,他說,泰國沒有春夏秋冬,只有熱季、雨季、涼季的差別,三月正值熱季,自去年年底開始,就沒下過雨了。難怪又熱又乾啊,花白豔陽下曝光過度的這世界,已經達到燃點似的,只要輕輕吹一口氣,眼前的一切就將像一張畫報那樣,給燒穿一個洞。

不管市區郊區,沿途可以看見一座座或華麗或簡樸,離地數尺的神龕,裝飾華麗的彷彿廟宇的縮影,簡單樸素的好像家屋或鳥屋,阿難說,這些神龕是「鬼靈的家」。一群人出遊,每個人的個性都在對比中被突顯了出來,我是那種對什麼都感到好奇、都要問清楚的人,鎖頭與鑰匙般地,恰好給了涉獵廣泛、能言善道的另一種人展演的機會。這時同伴裡就有部落客,我們稱他鑰匙先生吧,他向我解釋,泰國盛行泛靈信仰,草木鳥獸,乃至於日常用品都有鬼靈的存在,數量數倍於人類的總合;人在泰國,不能踩廟宇和傳統住宅的門檻,因為鬼靈就住裡頭,踩住了會激怒祂們,招來厄運;沿途的神龕,供俸的也是當地鬼靈,通常以鮮花、食物和炷香拜祭,盼祂們施福而不降下禍端。我恍然明白,這就是泰國鬼片拍得如此出色,出色到甚至以另類鬼片摘下坎城影展金棕櫚大獎的文化基礎吧。

不出一個鐘頭,遠遠地自屋宅與綠樹間,眺見了一座琉璃金黃錐狀建築物突圍而出,在藍天下閃耀著崇隆華貴的光彩。啊,這就是舉世最高,高達一百二十五公尺的菩巴同佛塔了。前來朝聖的,身穿袈裟的僧侶或信眾、觀光客,一式地將買來的荷花插進淨瓶,專誠地把金箔貼印到佛像上,並以裝飾金銀兩色菩提葉的竹篾,夾上二十泰銖紙幣,供奉於佛前。

阿難再三叮嚀,女性不要碰到和尚喔,但仍有那臉上妝容細膩卻粗手粗腳的女孩,阿難趕在她撞上和尚前,用手用身體阻擋。他說,泰國年輕男人出家就好像成年禮,短則五天,三個月或更長時間也是有的,在這段期間內要嚴守許多誡律,包括不能接近女色,甚至連自己的母親也不能有身體上的接觸。另還有一條誡律是「不說謊」,我問阿難,那對妻子說我愛你,而其實已經不愛了,算不算說謊?他想了想,以斬雞頭立誓那樣堅定的語氣回我,不算。

文明虛胖的時代

兩小巴的人一解散,儘管同在一個景點也碰不上頭,燠熱的天氣使人發懶,我沿著佛塔漫步。阿勃勒樹你怎麼不怕熱?一串串黃花開得雨季裡的瀑布一般,花樹下一群白襯衫藍短褲短裙的中學男生女生,一人一張畫板,輕聲細氣地,你扯扯我的辮子,我拉拉你的褲頭,說是寫生而更像是玩耍。佛啊,祢嫉不嫉妒他們青春關不住?

立佛(聽說這也是全世界同類型佛像中最高大的一尊)前聚集了信眾虔誠祈禱。這些年不管走到哪個角落,發現最靡費財貨、裝飾最不憚其繁瑣的,就屬環繞著信仰而生的種種細節,那裡頭寄託了或也利用了人的煩惱與祈求;有人的地方就有煩惱,有神的地方就有祈求,各種各樣的希望,各種各樣的欲望,菩巴同佛塔比起其他所在,則更煥發了清淨明朗、樂天輕盈的氣氛──直至臥佛前我撞見一名少女。

少女的肢體扭曲,衣服破舊,髒汙的雙腳靠在潔淨、沁涼的地板上,小腿密集長著紫紅紫黑小囊泡。大概剛讀過遠藤周作的故事吧,我又想起了蜘蛛。車廂裡,青年提及另一回讓人順道搭車的經驗:昏暗的光線中,搭便車的女人露出了美麗側臉,但過不了多久,當車子打滑往田裡衝撞而去,匆忙間女人抓住青年的膝蓋,他才目睹了她的另半張臉,自額頭而眼瞼,蔓延到臉頰,那半張臉上布滿黑褐色小凸腫物,是蜘蛛,蜘蛛產卵在女人的皮膚上。那一刻我彷彿也看見了剛孵化的小蜘蛛吸少女的血解渴,以芒花般毛細長腳在她的小腿上簌簌爬動著。

而其實,少女跪坐地板上,儘管執事人員經過時斜睨了一眼,但她使人生出的,是憐惜而不是厭嫌;她的身前供奉了一盤萬壽菊(那鮮烈濃豔的花色橙紅,正是袈裟的顏色),面目憂戚,嘴中呢呢喃喃,是盼望能從煎熬難堪的現世得到救贖吧。我悄悄站到少女身旁,低頭、閉眼,雙手在鼻前合十,以最莊嚴虔敬的心祝禱:佛啊,不管少女祈求些什麼,願佛都能夠成全。

我明白,旋轉門般錯身而過,我與少女從此就是陌路了;哪怕日後有機會相遇,也斷然無法指認出彼此。

小巴繼續往西北方向走,景觀愈發荒疏了,遠處是一座座駝峰也似的山巒交疊,近旁則為泰國的重要經濟作物,柚木(啊,遠在千里之外我睡的那張大床,標榜的正是東南亞的柚木所製)、樹薯、鳳梨,以及比珍珠略大,水滴狀用做綠咖哩原料的小圓茄子。馬路上時見欄柵,警察荷槍執勤,鑰匙先生說,這裡已經是泰緬邊境了,警方加強查緝以杜絕偷渡。柏油路的盡頭是碎石子路,很快地,碎石子也沒了,但路持續延伸,車輪就壓黃土地上滾動,煙塵飛揚;我心想,等雨季來臨,不就更泥濘難以前進了?想想,也不對,在這文明虛胖的時代,蠻荒和野性簡直像瘦身祕笈一般,更招引旅人的興趣。

轉啊繞地,抵達目的地時,裝在太陽裡的電池已經耗弱,等在車外的,除了遠山、密林、粗耕的農作,飄浮於空中的草菁與泥土香味,還有一小群少年,矯健地爭相接過行李箱。少年們一逕瘦削,日光紋身,兩隻眼睛黑白晶亮,透著聰明與原礦般未鑿的天真,阿難說,他們都是緬甸過來的,他暗示,「黑工」,收入微薄,但雇主並不反對他們為旅客搬搬行李跑跑腿,賺點小費,顯然地,觀光客花點小錢便有人使喚有人簇擁,也樂得很。

未能照亮的角落

水上屋安排了水上漂流的活動,當機動小船將聚集了數十人的竹筏徐徐往上游拉動時,眾人才發現穩固如大地的竹筏,原來可以拆解、活動、重組。不論年輕男女或頂著個大肚腩的大叔大媽,都忍不住噗通噗通往水裡跳,興奮得像個聽到下課鐘響的小學生;河水清澈、充沛,人在水裡不必費力划動,只要將力氣放空,隨水流浮沉,積累了鎮日的疲累與暑氣也都讓河水漂洗殆盡。

卻有金髮碧眼一名歐巴桑在水中發起慌來,緊緊拽著竹筏不放,旁人都說沒事的沒事的你放手就沒事了,但她一臉驚恐竟紅了眼眶,方才幫忙搬行李的一名少年見狀,急脫去上衣,縱身而下,在水中與站竹筏上的教練一搡一提,把歐巴桑給救上岸。歐巴桑坐地面攏著頭髮瀝去河水,胸口起伏用力喘幾口氣後,以為她將哽咽,卻尷尬地笑了起來,旁人看了也都笑了,都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眾人目光鼓動下,少年表演起跳水,站竹筏邊沿使力往上一躍,歪歪斜斜地在空中翻了半圈,掌聲爆響中落入水裡。水裡的少年更得其所哉,我似乎看見他一落水便變身為一條魚,修長,夭矯,鱗片在波光與餘暉交映中閃閃爍爍;牠掀動尾鰭朝河床鑽去,轉瞬間掉轉頭,往上衝破水面,一暴露於空氣中又是水淋淋一名健美的少年。再來再來,觀眾裡響起這樣的聲音,也許他聽不懂這些國外旅客說了些什麼,但語氣裡的意思是很明確的,他也有點來勁,攀上竹筏後又表演了幾回,每一回我都目睹,水底下的他確實是一條魚。

當晚上床得早,小蟲唧唧間雜幾聲壁虎的鳴唱聲中,進入黑甜之鄉,半夜耳際傳來似有若無的潑喇潑喇,潑喇潑喇,意識清楚前,我感覺到了木屋在水上浮動,晃晃蕩蕩,急掀開窗帘一角,發現對岸景觀往後流逝,木屋掙脫繩縛,隨逝水緩緩朝下游漂流啦。驚恐之中起身,不待細思,身後響起窸窸窣窣轉移了注意力,開燈,眼前景象更怪奇了──我看見攤在隔壁空床,開口大敞的行李袋中,窸窸窣窣地幾隻碩大長腳蜘蛛,自《怪奇小說集》書頁間爬出,往燈光未能照亮的角落逃竄,消失於灰黯裡。

驚駭消退後,我用筆撥動,確認了不再有蜘蛛才拿起書,下意識地翻找到第三十五頁,〈蜘蛛〉篇名頁上卻只剩下了標示為第二篇的「2」和裝飾直線,其餘一片空白,再往後翻,內文中所有「蜘蛛」兩字都僅僅留下了空位而變成像「台灣或中國南部晚上人睡覺時, 從天花板像黑水一樣掉下來」這樣的句子。

「一隻灰色長腳的 被亮光嚇到,跑了起來……」遠藤周作是這樣結束這個故事的。●

自由副刊2016.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