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擅長透過耳朵看世界。

    從聲音裡，他看見你的性格、好惡，與才智高低。心田貧瘠或肥沃。展望未來是不是還有夢。

    他聽見你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不好意思」，其實並不真心，也明白你說的話是不是別有用心。就像腳步聲容易洩露個人的脾性，你的祕密會穿透語言的圍牆，流進他一對冷靜的耳朵裡。

    當談話中出現了幾秒鐘的空白，他從你吸吐的氣息發現那隱藏在妝容下的猶疑、軟弱，謀算或緊張。偶然聊天的對象話音方歇，你癡傻發笑，或應聲附和，不是你鄉愿，而是你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欲藉此掩飾自己的無措。

    開門關門、拉闔抽屜時手臂伸展推搡，輕重快慢，都是心緒表露的節奏。一雙高跟鞋小心翼翼踩過午後寂靜的長廊，他由衷喜歡這鞋的主人，柔軟的內心，優雅節制，不願驚擾人。也知道幾次車陣中駕駛人按喇叭警告，那猛爆響亮的長音，是多少壓抑的日子瞬間迸發。

    還有一種咳嗽，胸腔激烈震動，大量從肺部衝出的氣體擦傷了喉嚨，像要把體內所有的毒素吐盡，洗掉昨日的錯誤，回復潔淨的自己。一個中年男子在公園角落壓低了嗓音摀嘴講手機，不便公開吐露的話語被包覆在手掌心裡，聽起來就像一個沒有新意的曖昧的春夢。

    長時間聽聲辨人，他自然對聲音特別挑剔。他喜歡乾淨的音色，不夾帶濃情蜜意那麼黏膩。說謝謝你的時候，尾音不上揚也不綿長，理性平和那麼乾脆。所以他不喜歡少女們情緒高漲的音頻：真的嗎？那被誇大渲染的情緒，暗藏戲劇性，令他感到疲憊。

    偶爾他佇立街角，聽見身邊有人掏出打火機點煙，交談或無語，空氣中嗆鼻的煙味或近或遠。那些在吐霧吞雲之間周折起伏的心事，轉眼都燒成暗黑的灰，落到塵土裡，和蝶屍、枯葉一起回歸了。日夜收聽這世界，他覺得自己極老，為這一切人事浮生的徒勞感到厭倦悲傷。

    若他聽見了那一夜，你獨自在醫院停車場，關上車門後孩子一樣的哭泣，大概也會感覺疼痛，經受一種無助的苦楚。你的哭聲裡有求告、有委屈，有背負太久太重再也無法承受的恐懼。然而他知道，你仍然必須抵抗，因為神一直沒有出現。

    他也是，必須繼續抵抗。抵抗黑暗，設法從濃得化不開的漆黑中，篩出一點光亮。那在黑暗中透出的一點模糊的微光，就是他透過耳朵所見世界的輪廓。他努力在黑暗的中心學習與建構，建構自己以聽覺所認知的世界，並且希望自己不是摸象的盲人。因為他相信，這世界存在的各種音色，已經無私地向他袒露了人生的真相。

瀚邦文學獎小品文第一名

攝影 / 楊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