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鈺婷：活著看似容易，卻也屢屢帶著生存的艱難

老師，這些日子寫信跟您談老、病、死，有些話原先在心裡放得很深，在匆忙日常表面中，對於內心害怕或直覺想逃避的事，總習慣閉起眼，佯裝鎮定故作無事。

或許是一直沒有適當機會，沒有足以放心對話的一方，或是我太早離家獨立，而有適應孤獨生活必須的武裝。這時，也唯有書寫，能悠游真切表述自我，把意念包裹在文字中，獲得釋放與勇氣。

省思回顧和您對談的狀態，比書寫更自在坦然，防備顧忌、憂慮困惑，盡可以直說無妨。總是在意他人目光，過度思慮的心，似乎也鬆開了一些。

見過親人苦苦求生的景況，知道病厄摧枯拉朽，態勢凌厲；人死後歸於空無，生死茫茫兩端。前塵往矣，後世的祝禱儀節，亦無從召喚逝去的時光；生而為人，勢必走向不可逆的衰老之途。在死前，老與病，甘不甘心都得俯首，而活著看似容易，卻也屢屢帶著生存的艱難。

賴鈺婷。 圖／賴鈺婷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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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盛：曹雪芹如果一直平順到老，妳想會是如何？

鈺婷，妳頗富鴕鳥精神，很好。世上有些事情確實不去看比較好，我也常常閉起眼睛，佯裝無事。很奇怪喔，往往還真的避開後就無事了。例如，感冒，我怕吃藥，於是想，吃藥，得七天才會好，不吃藥，只需一星期就會好，那麼，當作沒事吧，果然，時間一到便好起來了。

不過，有一點我跟妳不太一樣，我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別人怎麼看我，實在無所謂，重要的是我怎麼看他，我看清了他，就是最好的防衛準備。所以，有些對我機關算盡的人都被我氣壞了，因為我坦然自在到使他們無可著力。但，只是個性不同而已，妳沒有錯，我未必對。

死，很容易，死了一切由活人處理，自身不聞不問；生，大問題，一切都得用心處理，親力親為。為人難，就難在於甘心不甘心都得活下去、有錢沒錢都得活下去、是好是歹都得活下去，拖磨轉圈地活下去，直到斷氣才能卸下肩頸上的軛。

妳如今總算也知道生存艱難了，這是好事，對寫作大有助益，因為人在面對艱難時通常會自覺不自覺地釋放正能量以對抗之，那能量，一般稱之為勇氣。書寫就需要這股勇氣。曹雪芹如果一直平順到老，妳想會是如何？

阿盛(左)與小女兒碩人合影。 圖／周尚樺攝影，阿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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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鈺婷：至少，在大限來到之前好生好活一場吧

我認識一個慣性自殘的女孩，也聽過一些名人自我了結生命的傳聞。是日子再了無生趣，或他們遭逢的苦衷過於巨大，當他們斷然放棄自己，選擇未知與死亡，老師，我總是想那是如何衝動的瞬間意念所致，又何以能有決絕斷劃命數的意志？

當眾人唏噓感嘆，傻啊何苦呢可惜哪，其實心裡也清楚，現實的磨難已讓他們喪失求生的勇氣，偏執堅信，唯有尋死足以擺落跳脫。

也許是還沒遭遇過那種關卡，話不能說得太早，但老師，我想我這樣性格的人，大概不會走上自盡一途。我不敢評價他人的選擇，可是我確實知道人生有許多未竟之事、未覽之景，扣除老病時日，餘生有限。相信命運窮通壽夭既非人可掌握，至少順應大限之期，在那之前好生好活一場吧！

阿盛：好好努力好好玩樂，好好讀書好好玩臉書

妳不會走那條路的，妳連得罪人都不敢，怎麼敢得罪自己？行事完全不顧常情常理的人，多半有個共同特質，那就是，誰都敢得罪，包括自己與天地父母。不曉得這樣說是否正確？我當然不可能也不可以評說那些選擇自我了斷生命的人。人心，無法以數學公式來計算，無法以科學技術來解析，有些人重情重義，越於一般，有些人絕情絕義，超乎想像。我真是見多乃不敢言。

生命可貴，貴在出生是天命。天命不可違。有輕生念頭的人，最好常這樣想——老天派那麼多人賣牛排滷肉飯蛋糕冰淇淋給自己吃，派那麼多人裁漂亮衣服給自己穿，派那麼多人演好戲給自己看，派那麼多人做那麼多事給自己方便……如果放棄豈不可惜？

好生好活一場，說得真是好，妳寬心多了，妳以前把自己捆得像粽子，現在鬆綁了。窮通壽夭，其實差別有限。一千萬元與零元，相差只是一紙條，以千元鈔連接，十六公分寬、七百公尺長，類推；一百歲與五十歲，相差只有六百個月。所以，我們互勉之，把握一口氣，好好生活好好寫作，好好努力好好玩樂，好好讀書好好玩臉書，但是玩臉書最好每天不要超過十六小時。

賴鈺婷：行走江湖，您是否能傳授幾招安身立命之道？

上回您說，生命會自己選擇要不要，要不要來、要不要去、要不要另找出口、要不要繼續存在。

我想，您說得對，於生於死，人類或者醫療，能插手的畢竟太少。也覺得，不能消極聽天由命，或有什麼可勉力盡心的人事，當努力須努力。不只是我，任何因為懷胎受苦的女性，應該都能體會，呼吸吐納間，明確負擔著另個生命，戒慎忐忑的心情。由胚胎長成足月娃兒，直至順利降生，又須經多少不明險阻和考驗？任一嬰孩誕生，聽來尋常，實不如想像中輕易。

不敢輕鄙生命，對生活懷抱敬意，或也須歷經一番波折事故。

老師，在寫這封信的當下，我的腦中浮現許多關於生命，存在，已知或未知的想像。想及那個慣性自殘的女孩，她傷心哭著說，也許下次我真的死了；想及母親癌末，在意識清明時，曾說她還想活，不想死。自願或非自願的消逝，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至今我仍想不通，想不透。

生存不易，世道艱難，自古以來總是如此。老師，行走現世冷暖江湖，您是否能傳授幾招安身立命之道？

阿盛：身是鳳凰樹，心如流理台，本來就有物，難免惹塵埃

生，包括出生、生活、生涯，人人一樣，有生命就會生出苦樂，苦樂知多少，如海難量測。只能這樣說了。妳想不通的想不透的，我也想不通透，我只比妳多過了二十八次端午節，能理解多少生命的奧祕？我真正知道的是，天啊天啊，呼吸順暢真好，吃得下飯真好，耳聰目明真好，總之謝謝老天對我真好。

生從何來死何去，我都不清楚，所以沒有可教給妳的安身立命之道。死是有完有了地去，去了也就沒事了，生是沒完沒了地來，我自己都應付得很辛苦。再且，江湖天天有人來過又去、去過又來，我認識的不多，只靠一招行走，冷暖也只有自己知道，卻說不出來。妳好好生兒育女吧，等妳到了我如今這年紀，自然會明白原來「存在」的真實意義就是存活自在、自在存活，而且，沒有另外。

我的人生哲學很簡單。身是鳳凰樹，心如流理台，本來就有物，難免惹塵埃。我是凡夫，要求自己要求別人都用普通標準。面對生命生活，我一向態度莊重但不思慮沉重，我不去想東想西，只求身體健康心情舒泰。所以，我天天都會跟生命打招呼：嗨，歡迎歡迎，你又來了，真佳哉。